假面使徒

剪刀没有保质期

枭羽

点梗要求:原著向,讨厌着最喜欢的人直到他离去

写完好久了,翻囤稿才记起有这篇,想到哪写到哪,而且现在来看和公式基调相悖的地方挺多的,当看个乐吧

 

昨夜做梦,偶然梦见迪卢克·莱艮芬德,身形矮小,面如圣子,晃荡着莲藕般的小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白衬衫,背带裤,像面粉做的娃娃,头发扎成马尾,看起来不超过八岁。小屁孩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招我过去,模样可爱又欠揍得要命了。我顺从地靠近,他将手掌曲成喇叭状,凑到我耳边说出一句真理:凯亚,你知道吗,剪刀没有保质期。

 

我在梦中反复琢磨:剪刀怎么会没有保质期呢?琢磨着琢磨着就醒了,醒后不知为何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心中惊悸莫名。

 

隔这儿两三里地住着一个婆婆。婆婆六十来岁,儿子在千岩军工作,很少回来。这个年纪的人总爱显自己宝刀未老,隔三差五过来串门,手上还不忘带东西,比如拳头大的土豆和扎成一大摞的萝卜,后来偶尔还会提着半只老母鸡。

 

两三里地并不算近,但她总来关照。婆婆人老了爱唠叨,还健忘,爱问我怎么没来往的朋友?家人怎样了?妻儿又在哪儿?我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回答,说我没有妻儿,也没有值得来往的朋友,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剩我一个了。

 

她每每听到这里都会显露出一种杂质很多的怜悯。

 

我有时猜想她会不会记性没什么问题,只是爱听别人的闲事,但最终决定不再计较。人和人相处总要多一丝宽容,少一丝刨根问底,生活才会和谐,必要时甚至可以装傻,学会不计较的人才能过得更自在。

 

况且还包饭,我能有什么不满呢?

 

有来有往,又或者吃人嘴短,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我要帮忙照顾她家的地。

 

之前有提到过,她家的儿子在千岩军工作,一个月才见面寥寥几回。对璃月人来说这可是个光荣的好差事,因此婆婆从不提及家中田地无人料理,宁可支着那身老骨头瞎忙活。

 

我以前从未下过地,但好歹年轻力壮,拿起锄头刨两下还算像模像样。她也不客套,指使我忙前忙后,忙到太阳西下,全身酸痛。此时婆婆就会顺势邀请吃个便饭当做酬劳,我就主动收拾好工具,挑起扁担跟在她身后慢悠悠地回家。

 

路上她同我闲聊,说我脸色很差,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我说没有,昨晚梦见家里的菜都淹坏了。她笑着说,你那是想法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梦是相反的,坏的梦反而是好事,预示着人会得到新生,会在新的环境下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得没错,但又有点错,因为我其实说谎了,我梦到的是死人。

 

死人难道会获得新生吗?不切实际。

 

在此期间,湖水上涨过三次。最后一次淹过了我家门口的田地,那晚我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睡醒才去抢救土豆和番薯,全都被泡烂了,于是在这个春季我偃旗息鼓。后来天气热了,家门口的萝卜被我种坏过好多遍,等到我吃上新鲜蔬菜的时候秋天都来了。昨天的云走了,鸟儿也搬家了,树叶黄了又绿,我还停留在原地。

 

我无所事事。

 

璃月的小孩都比我有事可干。他们每天在我家门前的河滩挖蚌和磷虾,挖得整段河流的水生动物鸡犬不宁,时间久了鱼比人都精,有时我想捞点什么给自己加餐还得费神跑到上游去,不堪其扰。终于有天忍不住扯着嗓子朝他们喊,能不能别把我家门口的鱼都抓了,小心我告你们父母,他们也扯着嗓子喊那叔叔你来陪我们玩打海盗啊,我们是千岩军,你是坏海盗,我笑着说我才懒得跟你们玩这些幼稚的游戏。

 

过了一阵子他们果然没再来过。我等了几天也没看到人,想了想也是,现在外边依旧很乱,被父母抓回去关禁闭理所当然。

 

我小时候喜欢过一种玻璃球,可蒙德和璃月的小孩中似乎都不流行这个,说来也很普通,就是那种便宜的透明弹珠,里边嵌着干花,五摩拉买俩。我一颗颗地攒,偷偷攒了半罐,举过头顶晃一晃,叮铃哐啷的,声音很惹人怜爱。

 

那个时候总被灌输一些听不明白的话,人又懵懂,家很大,但很沉闷,并不允许无意义的玩乐。因此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秘密地收集这些廉价的小东西,晚上睡前拿出罐子晃一晃,抱着睡觉,幻想天上没有的星星被我收纳进怀里。

 

后来这点小小的乐趣还是被发现了。我拿了一颗放在口袋里当护身符忘了取出来,洗衣服时被仆人发现,交给了父亲。

 

父亲叫我过去,当着我的面将它捏在手上,像捏住一只蜻蜓的翅膀。他对我说,你不能沉迷这种东西,浪费时间,我现在砸掉它,你要记住这一刻,以后永远不要将珍爱的东西暴露在别人面前。

 

我当时不知哪里来的莽撞,冲过去将玻璃球抢了过来,用力砸在了地上。年幼的我朝他尖叫起来:“我不需要!你以为我很在乎吗!”

 

极其偶尔的时候,小孩子那种亢奋的……锐利的、不明所以的仇恨一定会让大人吓一跳吧。他们是那么柔弱可欺,不懂反抗,为什么小小的身体里会爆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父亲也确实被我吓了一跳,我趁机朝裂开的玻璃片踩了几脚,狠狠地,表示根本不在乎,回过神却又放声哭了起来,跪在地上非常任性地哭。我只觉得既后悔又痛恨,不知在后悔什么,也不知在痛恨什么,捧着玻璃球的碎片撕心裂肺,好像摔碎它的不是我似的。

 

父亲没说话,过了半晌和我一起将玻璃球的碎片捡起来。

 

它们在他手里渺小得像一粒沙。

 

我当时几乎是歇斯底里了,推着他的胳膊叫喊:“我不要你帮我,走开!我自己就能做到!我什么都能一个人做到,不要你管!假好心!”

 

他沉默了一会,把碎片交到我手里,站起身,说,那样就好。

 

我不愿、也没有去看父亲的神情,只是埋头收拾好东西跑回房间,在台灯下笨拙地拼了一整夜的玻璃球。用胶水粘起来的玻璃球坑坑洼洼,我晚上睡觉把它捧在手心里,暗暗发誓会永远珍爱这丑陋的玩具,一边发誓一边哭,哭得枕头都湿了,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

 

我只知道拼起来的玻璃球也不是我的玻璃球了。

 

现在想起来,仍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会有着那样的矫情,不过是玻璃球而已,再买也行。那颗玻璃球被宝贝了一阵,逐渐也因为残缺和扎手等原因不再被年幼的我所重视,又因为一些变故……总之,离开家乡的时候,我并没有带上它。

 

后来的几年里我也曾猜测过它遗落在了哪儿,或许也像一具普通的尸体一样被埋在废墟之下,夹在碎木板和石块的缝隙中,永不见天日,最后蒙上灰尘,蒙上泥土,连一点光也透不着了。在小时候的我看来,玻璃球是无法腐坏的东西,我发过誓要珍重它一辈子,可是我没有做到,任其活生生地埋葬在深之又深的地下,甚至不会死去。

 

人这一辈子要辜负别人很多次,事后都要装作无事发生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玻璃球就像拼凑起来的关系一样面目全非,被幼年的我潜意识地抛弃了,并且,也被自卫般的遗忘。

 

它是否也会觉得遭到了我的背叛?

 

在第二批土豆被我种下去之前,婆婆倒下了。

 

相处久了,我也发现她总是咳嗽,一开始在我面前遮掩,后来克制不住只能背过身去,肺都像要咳出来。她说去年自己独自外出收苞谷,不小心被那些冒着黑气的怪物碰了下,从此身体就虚了。儿子本来想辞去工作照顾她,无奈治病的药太过昂贵,不得不加倍努力的赚钱,这才极少回来……当然,这些都是婆婆的一面之词。在她眼中,儿子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对的。

 

我不爱插手管别人的闲事,因此这对母子究竟关系如何也无从知晓。但她对我有恩情,退一步来说,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我才会留下来照顾她。婆婆听说我的决定,很高兴,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又找我闲聊,问,你说家人在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回去见见面?上次和他们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我说是去年冬天时。

 

去年冬天时,我曾暗中回过一趟蒙德。

 

当时我已经在诸国间逃窜了两三月左右,辗转多地,到一个地方停驻不了多久就得离开,幸好有一身侦查的本事,堪堪能从追捕下溜走,只是过得比当骑兵队长的时候艰难许多,好在早年有流浪经验,生存不成问题。

 

在外混日子没难度,反倒是决定回蒙德这事令我犯了难。那些情报贩子认得我的脸,出于一些对蒙德的维护之情,委婉地表示不愿再提供帮助,但以过去的交情保证不会出卖我的行踪,我表示了理解后只得离开。

 

焦头烂额之际,最终只有一个老头愿意提供帮助。

 

这老头我也认识,平时手段不干净,喜欢抢活,被不少人排挤。以往我不怎么欣赏他的作风,每每作壁上观,他也知道我无意和他打交道,平时互相绕着走。所以被找上门的时候我还挺吃惊,甚至怀疑他是趁人落魄来榨点油水,毕竟他没什么忌讳,而我们关系本就寡淡。

 

但他没有。老人递给我一套衣服和木牌似的信物,叮嘱道:今夜两点,璃月港港口从西方向数第三艘蓝棚的渔船,你换好衣服后坐上它去吧,它会将你带到蒙德边境。石门至地中之盐附近的巡逻骑士昨日去祭拜他的母亲,路上出了点意外没能及时赶回来,走那条路去。但七点之前你必须离开,不要迟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应该能解决。

 

我接过东西,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不太确定他帮助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人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接着说:“我的女儿死了,我最宝贝的艾丽维娅,你还记得吗?去年最乱的时候死的,前阵子尸体才拼好,送回来安葬。”

 

我沉默不语。他抢在我前面又说:“别道歉,我听你道歉会更上火,别让一个糟老头子更烦心了。”

 

我只好彻底不说话了,今时不同往日,我说什么都是难听话。

 

“你应该还记得她吧,那个屁颠屁颠跟在后边进了骑士团说要和你学本事的女孩,我也知道她一直崇拜你……女儿长大了啊,就不会再憧憬父亲不成器的样子了,转而去追求外边的男人。我之前就说出钱给她开家小酒馆,一样能碰见你,她偏不,去了骑士团,要和你干一样危险的工作。”

 

他没什么好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身形委顿:“但是这世间的男人哪能像父亲一样在乎她呢。况且我和人打交道多了,早就感觉到你不会是一般人,既然看不来我我也正好省得惹上麻烦事,没想到艾丽维娅她遇到了你。命运啊,最懂什么叫报应,它没对我做任何惩罚……它在这儿等着我呢。”

 

“以前总觉得这世界上我最对不起女儿,女儿没了我也不会苟活,所以别的人都无所谓,害了不少人,也赚了不少钱……如今她走了,我居然也活到了现在。”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无意继续聊下去,站起身朝我摆了摆手,佝偻着背走了,临走之前说:“算了,我不恨你,你有你的报应。”

 

他后背的衣服布料发着皱。我这才隐约想起来,以前他的衬衫永远是干净整洁的,熨帖好的。

 

那么我的报应又是什么呢。

 

实话说我们都心知肚明凯亚·亚尔伯里奇这人并没有对蒙德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烂事。但有些怨恨很难因为个人而消弭,更何况我对蒙德的贡献也不足以化解这份迁怒,这事儿也好理解。总之,原本我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接近这块风之宝地,随便去哪儿过逍遥日子。

 

——原本是这样。

 

但我还是费了点心思潜入蒙德,因为前几天有消息走漏出来:莱艮芬德的主人要死了。

 

这很有意思。以我对迪卢克·莱艮芬德的了解,这人命硬得很,当年没满二十就跑到外边一通闯荡,架一路打到了至冬国居然还活着,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还能有谁比他命更硬。而他比命更硬的是骨头,整个晨曦酒庄都知道,他当年醉得神志不清了还能跟客人对答如流,神色如常,更别提受了重伤也半分不改的气势……一个永远不肯把后背暴露给别人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生命垂危的传闻传到了别国境内?

 

换谁来都会觉得蹊跷。

 

我思前想后,认为这是个陷阱。

 

说来可能自大,我猜测这个陷阱应当是为我布置的,关于这一点有充分的论据:首先,他不屑于用欺诈的手段对付敌人,但对付我这样的下三滥则不需要有这样的禁忌;其次,他的仇人都由他亲手解决了,唯独剩了我这个祸害逍遥法外;最后,只有我会对他的消息敏感得像一只地里的老鼠,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我一定会注意到。

 

多有意思啊,整个提瓦特再难找出比他更有意思的人。迪卢克难道觉得我会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自投罗网?他可把我想得真好!我简直乐不可支了,换上老头为我准备的衣服,带了所有防身的道具,坐着凌晨的船去了蒙德。

 

进入蒙德境内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许多,蒙德只有边界守卫森严,内部除了破败了些倒也没什么变化,毕竟我也在这里住过十多年。令人意外的是,迪卢克竟然真住进了教堂的看护区,绕开那些打瞌睡的修女,很容易就见到了他本人。

 

我撑着床沿探身看向他的脸,迪卢克睡得很静,如果不是胸脯微微起伏,竟像真的已经死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醒了。

 

莱艮芬德大人醒得非常缓慢,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胸口被包了个严实,仍有血色从洁白的纱布中浸出来,伤得很重。但这已经是将近三个月之前的伤口,为什么教堂的修女还没有为他治好,难道这九十多天中伤口从未愈合过吗?我心中疑虑重重,迪卢克原本散乱的目光忽然聚焦,猛地用力握住我撑在床边的手,指尖发白,皮肤很凉,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回来?他问我。

 

我不敢回握,怕摸到这人骨头比皮肉还冷,只好笑他:“迪卢克老爷,没必要这么拼吧,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将我捉拿归案?也太敬业了,巴巴托斯怎么不给你颁个奖呢,最佳英雄奖,当之无愧啊!”

 

他的脸苍白又透出蜡黄,像去了肉的树叶书签,很瘦,血管浮在肌肤上,嘴唇干到开裂。

 

他说,凯亚,我快死了。

 

我一惊,才发现舌头自己在动。它在说:“不是吧你,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讲笑话。哈哈,真有意思!我笑了,所以别再说了。”

 

他没管我,只是用力捏紧了我的手,又说了一遍。他说,凯亚,我快死了。

 

我忘记当时回了他什么,反正就是些不信的话吧,我生来不该被人信任,也从不信任别人,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他总是不知道,我就是恨他这一点。有时候。

 

迪卢克死死扣紧我的手腕,迟缓地坚持道:你回一趟酒庄,我在卧室床头柜的暗格里为你准备了一处璃月地产,假身份和地产证明已经托人安排好了,你拿着爱德琳准备好的行李马上过去,不会有人找到你。你要听话,以后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到处乱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不要被人认出来,不要成天喝酒。你从小就很聪明,我知道你做得到。凯亚,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二十年来……别哭了,凯亚。

 

都到最后了,再朝我笑一下吧。

 

我没有朝他笑。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他说这些话的样子像个怪物。我甩开迪卢克的手仓皇地后退了两步,他甚至没有力气继续握住什么,手指狼狈地在空中挽留,直直落了下去。我只好又慌乱地接住他的手,恭恭敬敬地为莱艮芬德大人放回去,然后远远退开。

 

他只是看着我。

 

我小声说:“等你伤好了再来怨我吧。”迪卢克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安静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腹部,像那种童话里的小王子,用灰白的目光凝视着我。雀鸟叼走了它宝石的眼睛,它是恒久的石塑,但那个眼神在告诉我,他对我的期望,以及,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迪卢克曾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我和他的生命永远密不可分。

 

这一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我学会了种植扁豆,最终忘记储藏,被老鼠咬坏了一半;人也越来越丢三落四,锄头总被忘在门口,被小孩拿去当枪耍,有时能找着,大多数时候却不能。左手指根起了三个茧,握剑的时候微微在痛,以后怕是甩不出那么骚包的剑花了……我以前挺爱这套把式的。然后是秋天,接着冬天来了,很多东西会在冬天消亡,婆婆也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天。

 

他们谁都没能熬过冬天。

 

她死的那天儿子依旧不在,听说为了代班的钱替战友去海岸值守,耽误了原本的休假。污染已经浸透了骨髓,婆婆全身都痛,白着脸絮叨窗台上的腌菜还没收。我用温水给她擦胳膊,我说都给你收了,别惦记了,药等会也熬好了,起来吃了吧?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那药没用,哪有药能把死人医好啊?

 

我拧着毛巾,不说话。

 

她又絮叨起一些无关的事,这回比腌菜更加无关紧要:唉,你搬到这里来之前过的什么日子啊?

 

我说我搬来之前就是一个人住,过得挺自在的,没什么不快乐的事。后来隔壁邻居总嫌我照顾不好自己,又不许我喝酒,又不许我乱穿衣服,不许这不许那的,甚至搬到了我家里。

 

婆婆仿佛来了点精神,半睁着眼睛问我:后来呢?

 

后来他开始负责起我的饮食起居,每次我到他店子里蹭酒喝,还没沾湿嘴唇就被抢走了。我得穿他准备的衣服,吃他带来的食物,必要时还得陪他回去过节,我从没见过这样固执又蛮横的人。说真的,我很讨厌他,但是也讨厌不起来。

 

有天晚上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沉默了下,说有的。然后我就非常得意,笑着说反正就是我吧。

 

婆婆不再问了,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像是马上要睡着了一样。

 

我接着说,我说再后来我们产生了点分歧,大吵一架,碰巧又遇到了去年的大陆战争,我就和他走散了。我没想去找他,因为他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并不愿意看到我,那我找上门岂不是自讨没趣吗?而且他可能也有了新的生活,那我这个时候冒出来就只是打扰对方,有什么必要呢?而且这段时间分开后我发现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可能只是习惯了被他照顾,这对我将来的人格发展有特别坏的影响,所以不再产生交集才是对的,人总是要独立的嘛……

 

我瞎编了一顿,本来没准备得到回应,婆婆却在这时候格外清醒地开口道。

 

唉,我知道,你是年轻人,你也有许多难处。但是人生在世,哪有人过得不难啊?我老伴死得早,就留了个儿子给我,也是留了个念想,不然我早就跑到海里追着他去了。

 

人啊,有时候就是一个念头的事,为了一个念头去死,也为了一个念头活下来。

 

你可能奇怪为什么我跟你说这些,但这段时间我也有把你当成亲生孩子看待。你就是心思太重了,太重了,但无论多难捱的时刻都会过去的,所有的事……那些好的啊,坏的啊,时间久了都不算什么,人还是活着好……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地活、慢慢地活,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

 

她唉声叹气着闭上双眼。我背对着她发了会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她的任何人,我不是任何人的任何人,所以我也不能成为任何人。我和她毫无血缘关系,如果婆婆亲生的儿子不回来的话,我是没有资格为她收拾后事的。但这又让我很困扰,难道要让一个老人的尸骨在床上搁置到她儿子来为止吗?我要守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直到一具照拂过我的熟悉的皮肉下中钻出蛆虫吗?

 

好在这样的纠结没有持续太久,黄昏的时候她儿子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手掌和膝盖上有土,路上大概摔了几跤。我想站起来给他来上一拳,但最终没有,他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她的儿子默默凝视着母亲的尸骨,嘴唇像蠕虫那样扭曲了一下,对我说,谢谢。

 

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谢谢。

 

这名士兵眉间皱褶很深,没等我想好接下来交代什么,他便盯着我的眼睛,一通竹筒倒豆子:亚尔伯里奇,千岩军内部已经发了通告,你是自蒙德流窜到璃月的通缉犯,我向上级汇报了你藏匿在此的事。但你对我娘很关照,于我有恩,我的战友半个时辰后会抵达这里,等会你便收拾东西逃吧,不要再回来了。

 

我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我决定开口前他就绕过我进屋了,谢谢他。

 

他说,再见,我也说,再见。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不会再见了。

 

我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子,开始收拾东西。可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我的财产就只有几件破衣服,仓库里快烂掉的土豆和番薯,一把剑,还有这栋,迪卢克·莱艮芬德留给我的房子。他说过我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可其实不是这样,我这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么。

 

这中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错,我不知道,也不计较。

 

我并不是对迪卢克·莱艮芬德此人有过重的留恋,众所周知,我也就跟他相处过二十年,假设人能活到寿终正寝,那我还有好几个二十年可以活,没什么输不起的。

 

我没什么输不起的。

 

也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能去哪儿呢?离开了他留给我的这处容身之所,我才感觉到世界如此宽广,无边无际。不用再停驻于一座栖息在湖泊中的城,也不再怀念绝缘的古国,我的自由是新生的自由。是的,大家都说只要努力就能获得新生,人应当积极向上地活过每一天,跌倒了不等于失败,失败了也能再爬起来,活着总有希望。

 

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这样,每一个人。所以我想我大概也要这样过完一生。

 

这么想来人的一生真的很长啊,人从蹒跚学步的婴儿,再到充满活力的青年,然后是臃肿的中年人,最终成为树皮般的老人,这过程仿佛一种畸形的异变,从一样事物逐渐过渡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事物,大家不以为然,无知无觉地接受了自然的规律,按部就班地、因恐怖而放弃了反抗。

 

遗忘也是如此。我会堂而皇之地开始新生活吗?未来有天会彻底忘记年轻时帮助过我的人吗?我会和其他人组建家庭,繁衍健康漂亮的后代吗?会感到幸福吗,会变成臃肿的肥肉吗,会继续活着吗,会为生计愁破脑袋吗,会去爱人吗,会后悔以前的决定吗,会恨不得在某一刻死去吗,会被人爱吗?

 

这些我都有点不想要,但我知道不由我来决定。从前不由我决定的东西将来也不会由我决定。随机性注定了命运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人的寿命没写保质期,只有被命中的前一秒,才能闻到风里的硝烟味。

 

我躺在床上,怀着对未来的平静。湖水淹没过我的田地,冲走了那些早已腐烂的土豆和番薯,它们顺着河流像群鱼那样远去了,并且永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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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你也是我的成就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