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使徒

请勿作答

枭羽

来自流掉的企划的稿件

迪卢克收到了旅行者自稻妻寄来的紫色命星,托他转交给凯亚,迪卢克发现这些命星可以变化成不同生长阶段的凯亚,每个凯亚都会交出自己当下最重要的秘密。


他后来想,一切的祸端大概都是从那个小方盒开始。


迪卢克拿到它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那天轮到他来替班,刚踏入酒馆,查尔斯便将一个密封的礼品袋递了过来。


纸袋里装着这只木制的方盒。盒子上带着陌生的海风气息,包装并不贵重,甚至略显粗糙。迪卢克有些惊讶,电光石火间竟想不起有谁会送这样的东西。它整体很轻,掂在手中可能还没有一杯酒重,莱艮芬德先生犹豫片刻后打开,一颗紫色宝石躺在丝绒绸布的中央,旁边附着醒目的纸条。


纸条上是旅行者的笔迹,写道,这是他们在稻妻供奉神树时得到的馈赠,是属于凯亚的东西,但来的时候听说凯亚暂时不在蒙德城附近,不得已只好请酒馆的老板转交给对方。


迪卢克目光一凝,不太理解东西为什么不直接送到骑士团。


但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在酒馆里蹲守一个酒鬼逻辑上并无太大问题,总比在别处来得靠谱,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错估了他与凯亚的交情。


不过无关紧要,也不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义务清楚的事。


他想通后便将东西原样收好,上楼放在了小睡室。


当晚生意不错,老板替班的这天,天使的馈赠营业额总会比平时多出个两三番。迪卢克心不在焉地调着酒,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流水线般的木杯从他手中递出,由男男女女接过,转化成今夜蒙德人的快乐。


天色渐晚,到了打烊的时间,他收拾好残局,忽然反应过来小睡室里还躺着件给别人的东西。


迪卢克略感讶异,凯亚今晚没有现身在酒局中。


这很稀奇。以他对凯亚·亚尔伯里奇的了解,无论忙到多晚对方决不会放弃这点口舌之欲,踩着关门的点也要从酒保手里得到点甜头,尤其是迪卢克替班这天更可谓是风雨无阻,从未发生过迟到早退现象,今天这样连人影都没摸着恐怕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人没来倒也好,省得又醉倒在店里,只是这件礼物可能要委屈在这暂留一夜了。他考量片刻,准备将东西拿下来收进柜子,再通知查尔斯改日转交。


迪卢克上楼,推门而入,空荡荡的房间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将光线遮得严实。他目光一扫,一眼注意到那只奇怪的礼物盒呈敞开的状态滚落在地,绒布凌乱地搅作一团,里边空空如也。


他第一反应是凯亚自行取走了东西。


毕竟在蒙德,普通人就是有一百个贼胆也不敢直接偷到莱艮芬德的地盘上来,更何况迪卢克本人就在楼下,当着他的面取走任何一件物品都是挑衅行为,也只有凯亚有这么肆无忌惮了。


可是对方有什么理由不打声招呼,而是私下行动?


一丝微妙的错位感涌上心头,迪卢克环视起整个房间。


这算是他的私人休憩室,酒庄与蒙德城距离较远,不方便返程时迪卢克就会在此处过夜,装饰并不多,仅有必需的床,柜子,办公桌。他的目光逐个清点起物品,忽然稍稍一顿。


房间里昏暗难明。不仔细看他还没有注意到壁炉旁缩着一小团阴影,在火光的摇曳中不稳定地颤抖着。


迪卢克定了定神,发现那竟然是个小孩。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躲在角落里轻轻地哭着,壁炉里的柴火也噼里啪啦地响,堪堪掩过了哭泣的声音。迪卢克注意到他时,他也恰巧转过头来,用打着颤的瞳孔盯着迪卢克。


众所周知人小时候和长大后的形貌会有差距,光凭借长相不一定能认出对方是谁,但迪卢克只消一眼就认出他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的缩小版——毕竟那标志性的发色和眼睛让人连装傻的机会都没有。比记忆中更幼小的凯亚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将自己裹在黑斗篷里,像一小团毛线球,极力地想要降低自身存在感。


见迪卢克注意到他,他抖了抖,又抖了抖,整个人几乎要缩进墙缝里去了。


迪卢克迟疑数秒,朝他走过去。


两三岁的儿童身上总有股被奶水泡大的甜香,但凯亚不同,迪卢克凑近时只能闻见潮湿的泥土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幼儿本应细软的头发打结蓬乱,小手小脚上没几两肉,像发育不良的藕节胡乱拼凑在一起,形成个似是而非的人形。


他很紧张,可能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不好闻,见迪卢克靠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迪卢克故意装作没发现那些小动作,在他面前半蹲下。


走近后那只脏猫崽看起来更小了。他胆怯地抱着斗篷,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像在咪咪喵喵地叫:“这是哪里?我的爸爸不见了……我的爸爸在哪里?”


这个年纪的儿童通常还未系统学习过说话,用词磕磕绊绊。不知为何,他别的词咬字很怪,唯有‘爸爸’使用得最为熟练。


迪卢克不擅长应付这么小的孩子,脑子里的话转了几圈,良久才回答道:“……你的父亲等会就来,让你在这里等他。”


凯亚一眨不眨地盯着迪卢克。


幼儿总是自有一套逻辑,有时会轻易相信毫无说服力的东西。不知道是想到什么,他慢慢停止了抽噎,吸了吸鼻子,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那爸爸什么时候会来呀?”


小孩就是这点让人烦,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理解不了一切不明确的、模糊的意思,什么事都非要个准信不可。迪卢克不愿回答,也实在答不上来,从他认识凯亚起就没见过对方的父亲,至于第一次与凯亚见面也是远在十多年前的事了,该忘不该忘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那个雨夜的坦白,他险些连凯亚不是他的亲生弟弟这回事都忘记了。


这么小的孩子,仿佛一团蓬松的云,连骨骼都是柔韧的,身体里像装着绵软的巧克力奶油。可惜奶油袋子脏乎乎的,还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迪卢克熟练地摸出手帕,给凯亚把脸揩干净。成年人的手没个轻重,小花脸被他擦得一下一下往后仰,又不敢真躲,只好像一枚坚强的不倒翁反复回弹,痛极了还会发出委屈的抗议声。


迪卢克见他掉眼泪,心虚地将手帕收了起来。


“我先带你去洗漱,”男人用拇指给凯亚擦掉脸上的污渍:“身上脏兮兮的也不像样。一会你老实呆在这里,我去给你拿几件衣服,不要乱跑。”


他不带什么力道地牵着小胳膊,想让对方站起来。凯亚犹豫了会,摇了摇头,努力将屁股黏在地毯上,反常的倔强。迪卢克别无他法,当凯亚只是不情愿,圈住腿弯将他抱离地面。


凯亚小声尖叫了一下,仿佛忍受了不为人知的痛苦。


迪卢克动作一顿,把他放了下来。


小孩子下意识就要将脚藏起来,被迪卢克一把擒住腿腕。他的脚底磨出了深深浅浅的血痕,以及一些薄得好像一碰就裂的水泡。挤出的血水打湿了脏袜子,皮肉跟创口紧密地贴在一起,迪卢克试着把黏在脚底的布料小心撕开,动作很慢,却依旧痛得凯亚一阵一阵地激灵。


以智力水平结合外表来看,凯亚这时不超过三岁。在蒙德,这么大的小孩普遍还要被父母抱着走,能下地乱跑的都不多。而三岁的凯亚似乎已经走遍许多地方,鞋底被磨穿,红色的血丝从脚底的皮下渗出,外表也是肉眼可见的肮脏和狼狈。


凯亚刚被克利普斯捡回来的那会可能有五岁了,跟个小麻杆似的,皮贴骨头,灰扑扑的四肢和衣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难以蒙尘的明珠。虽然一副受了很多苦的模样,但身上绝没有这么骇人的伤口,至少皮肤是完好的。


现在想来,那居然已经是为了不被怀疑精心收拾过的成果。


迪卢克面目凝重,注意力还在那些创口上,隐约间听到有猫在哼。


他还在困惑哪来的猫,一抬头就看见凯亚蜷起五短的身体轻声抽噎起来。幼儿好像被识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瘪着嘴,开始用小脏手抹眼睛。那张猫一样的小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涕泗横流,看起来可怜中带着一丝好笑。


迪卢克把那只手拿开:“脏,不要擦眼睛。”


“丑丑。”凯亚一边没完没了地掉着眼泪,一边摇了摇头。


迪卢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脚很丑。


这样一大片疮疤溃烂感染发炎,确实不怎么好看。但令人惊讶的是以凯亚的年纪身上有这样的伤口居然不是优先喊痛,而是在乎美丑,似乎不太符合常理。迪卢克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药水和用于清洁的纱布,随口问道:“你难道不觉得痛?”


凯亚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迪卢克没有追问,不动声色地处理着伤处,觉出少许古怪。


这样小的孩子见不到父母,又处在陌生的环境里,通常会哭闹个没完,而凯亚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慌张和不安,只是反复询问监护人还会不会回到这里,就好像在确认某件事的进度,对于结果却不太关注。


他对身上伤口的态度更是奇怪。小孩子为了得到安抚和治疗,受伤后往往通过哭嚎求救,像这样默不作声的态度是违反常理的。再加上不善忍耐,难以用语言沟通,连话都听不明白的幼儿居然能主动隐藏伤势。


什么样的三岁小孩能被培养出这种观念?


他以前游历至穆纳塔周边时曾遇上一支好斗的游牧民族,男女老幼无一例外皆是英武的战士,骁勇善战,因为好斗,所以经常会受伤。但他们总是刻意隐瞒自身的伤势,防止在内斗时被对手有意攻击弱点。其中,负责医治的位置则必须由族群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当,掌握着族中所有人的致命伤,也最为被尊敬与信任。


只能猜测凯亚或许正是出生在类似的族群中,才会优先隐瞒自身痛楚,将伤口视为不容外宣的机密,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确实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可教会三岁的小孩这些,未免为时尚早,又太过残忍了。


“我给你上点药,好吗?”迪卢克耐心地解释,“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你可以说痛或者不痛,这样我才知道哪里感染得比较严重。”


他抬眼看向凯亚忐忑的脸:“……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凯亚迷茫地看了他一会,不知听没听明白,乖乖点头:“痛。”


迪卢克暗叹一声,确认他没有听懂。


这些医药都是他平日存放的备用品,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迪卢克端来清水,耐心地清理掉对方脚上的血痂和污渍,上药,再用纱布包扎好。


凯亚全程都很安静,像个任人摆弄的小布偶,痛极了才会轻轻抽搐。迪卢克看他一眼,他就吞吞吐吐地哼两声,试图将腿抽回来,被成年人一把摁住。这样来回拉锯数次,小布偶那颗尚且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终于意识到了反抗的徒劳,整个人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


迪卢克全然觉察不到幼儿那点细腻的心思。他自个还是个大小孩,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只能从外观上推测对方可能需要换一身衣服。


这倒是好解决,没有什么比物质问题更好解决的问题了。迪卢克走到窗边唤来爱鹰,在它的爪上绑了张纸条,语焉不详地写道:需一套两至三岁幼童的衣物,随信托来即可。


他想了想,又觉得措辞有必要更为急迫些,在纸条后加笔:事出突然,请尽快准备。


实在不怪他隐约其辞,眼下的场面迪卢克本人也没能摸清情况,只能推测两三岁的凯亚多半由那颗神秘的宝石召唤而来,或者就是宝石本身。但他基于什么条件出现,出现多久,何时消失,则完全是未知数。


如果它没法还原成命星的形态,他该怎么和凯亚交代这件事?‘旅行者送你的礼物不知为何变成小时候的你了,虽然很抱歉但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话说得小孩都不会信。


迪卢克考量许久,忽然发现身后安静得出奇。


小时候的凯亚大概是很叫人省心的那一类。不等迪卢克琢磨出结果,坐在床边的幼儿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颗紫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拜这个大麻烦所赐,他一晚上碾转反侧,眼都没合过,第二天特地到骑士团逮人。


几个小时前,也就是凌晨四五点左右,鹰带来了爱德琳的回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套精致的小衣服。


回信上女仆长委婉地劝解,说有什么事可以带回酒庄处理,大家都能理解老爷的苦衷,再说有些事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忠诚能干话少的管家埃泽难得在旁附注,言辞恳切,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老爷你别怕,你还年轻,在外边搞出小孩来不是什么大过错,我们家完全能负担!


迪卢克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避之不及地把纸条给烧了。


一般情况下,骑士团作为蒙德人人向往的正规单位,连不务正业的骑兵队长也需要在早上现身,刷刷脸,证明自己没从蒙德彻底失踪。只要凯亚不是心血来潮突然叛逃,十有八九能撞见他吊儿郎当地走在附近,咬着片面包,偶尔提着瓶早餐奶,日子一看就过得养生,完全看不出半夜在酒馆喝到醉生梦死的模样。


迪卢克大步杀上骑士团。他已经想好了怎样的开场白才能在凯亚那里占据上风:首先要阐明这块破石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还让爱德琳与埃泽误会,需要凯亚为此道歉;其次,天使的馈赠不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的快递代收点,如果没法按时来取,酒馆将不提供寄放服务。


他将这套说辞推演数遍,自我感觉胜券在握。谁知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女孩扎着高马尾,褐色头发,长相十分平凡,唯有那一双眼睛机敏异常,甚至狡黠得令人生疑。迪卢克足足想了五秒,记起对方是凯亚手下的情报员之一。


“迪卢克老爷,早上好,真是个美好的清晨,”薇尔笑嘻嘻地招呼他,迪卢克隐约从对方身上看出一点熟悉的影子,“看到您从早上开始就这样神色匆匆,真让人感到心焦啊,莫非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在这和平自由的蒙德发生吗?”


“你如果知道我的来意,没必要学着他的坏样拐弯抹角。”莱艮芬德先生晚上没睡好,白天又没补上觉,说话不怎么客套:“他人呢?光让一个小姑娘守在这里拦我,自己却躲在幕后?”


薇尔故作吃惊:“哎呀,老爷一口一个他这他那的,可把我说迷糊了,不知道是指哪位啊?”


迪卢克忍耐般地闭了闭眼。


莱艮芬德家传到他这一任成分已经比较复杂。是贵族,但从商,现任主人在外游历三年,当过雇佣兵,为混水摸鱼还加入过流浪武士,心性自然跟传统的贵族不同,总而言之风度大于金钱,目的却又大于风度。不影响目的的时候会兼顾风度,为了风度可以付出金钱,金钱以下就是芸芸众生皆平等。


不同于只会嘴上抱怨的旅行者,他是个十足的行动派,见得不到答案,二话没说,拔剑插在女孩脚边的石砖里。


那柄巨大的剑嵌入地面一寸有余,激起一层薄灰。


女孩语塞片刻,估计是没想到还没忽悠上两句就碰了个灰头土脸,谨慎地倒退,拉开一定距离后讪讪地摸着鼻子:“好吧,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那位先生让我转告你,他只是去隔壁出个差,让你找不到人的话别顶着一副捉奸的脸在蒙德转来转去,怪吓人的。”


迪卢克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他原话是这么说的?”


薇尔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终于放弃抵抗,举手作投降状。


“行吧,原话说的是捉贼,”女孩耸了耸肩,“可我觉得更像捉奸。”


广场上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奇怪的二人组了。毕竟他俩站在一块实在过于引人瞩目,不搭边,气氛上又略显诡异,犹如老鹰与小鸡对峙……老鹰和小鸡好歹还有捕食关系,这两人站在一起可谓风马牛不相及,雷晶蝶和丘丘人同床而眠,特瓦林和阿贾克斯搭台唱戏。


迪卢克眉头一皱,感觉下一秒就要进行严苛的批评教育。


“首先,我不会因为他的事在蒙德转来转去,”


他郑重其事地反驳:“我没这么无聊,况且我与他都是成年人。其次,传话的时候意思要准确,他没有这么教过你吗?如果连最基本的都避而不谈,建议你少跟这种人来往,在蒙德找份正事比什么都好。”


薇尔听得一愣一愣,神情逐渐变为惊疑不定:“……捉不到奸也不至于直接捉我吧?”


迪卢克转身就走。


天使的馈赠这么大,说来并不缺存放个盒子的地方。但他总隐约有种预感,就好像这件事绝不会仅止于此。它在不断的推进和演变,最后可能发展成更在麻烦之上的事态。


他的预感没错,第二颗命星依旧比凯亚本人先来一步。


这天难得没太多要紧事,迪卢克外出查过昨日的订单与账目,晚饭之前返回了酒庄。门口打扫的女仆原本拄着扫帚昏昏欲睡,被他拍了下肩膀,顿时惊醒,尴尬地转移话题,说旅行者数小时前来过,将一个小方盒放在了办公桌上。


迪卢克眼神一凝,径直上楼,推开门,他果真又看到了熟悉的空盒子,心中蓦地升起大事不妙的错觉。


仿佛感应到他的猜测,床底发出轻微的响动。不到半人高的凯亚掀开床单爬了出来,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上次见到他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婴孩,这次已然有了记忆中凯亚·亚尔伯里奇的雏形。


男孩应当被莱艮芬德家领养有一段时间了,明显养胖不少,脸上有了一层薄薄的肉,整个人看上去总算具备几分小孩子的圆幼可爱,性格也逐渐转为活泼外向,穿着走线精致的衬衣,手上抓着弹弓好奇地四处张望,下巴还沾着一块泥。


这模样俨然就是个上树打鸟下河摸鱼的小坏蛋。有些较为惨痛的童年回忆一股脑地冒了出来,看得迪卢克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脸色愈发沉重。


凯亚一眼望见正注视着他的大人,慌忙用手背擦了擦脸,笨拙地销毁着证据。


小屁孩擦完脸,在迪卢克的目光中慢慢摸到对方身旁,灵活地爬上成年男性的膝头,熟练极了。迪卢克帮忙扶稳那具小猴子般敏捷的身体,迎着对方探究的视线,板起脸不说话。


凯亚仿佛对这样沉默的状态感到困惑,迟疑地问道:“义父……爸爸?”


他用儿童干净又柔软的手掌摸了摸迪卢克的下巴,光滑,不扎手,凯亚开心地惊呼一声,像只小鸟那样扑入迪卢克的怀里,用圆脑袋蹂躏着对方的领口:“爸爸刮胡子啦!”


迪卢克重重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遇上这个大麻烦起就经常叹气,公事公办地拎起对方的后领,将年幼的弟弟提远了些:“……不是爸爸,是哥哥。”


凯亚抬起头,重新换上那种研究玩具的眼神仔细扫描着迪卢克的脸。


“原来是哥哥,也对,爸爸不会刮胡子,说胡子很有男人味,”小屁孩面色一转,好奇地捉住义兄的手摸了又摸,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哥哥怎么瞒着我变得这么大了?”


他眼睛亮亮地仰望着迪卢克,一脸崇拜。


在小孩看来长大或许就是身体变大了,更有力气了,内在是不会变的。他们总想象不出自己长大会变成别的什么模样,所以迪卢克变大了还会是那个喜欢他的迪卢克。


别说只是变得跟爸爸一样高,哪怕比广场中间的神像还高,高过教堂顶,变成超级巨无霸战斗迪卢克,也还是他的哥哥。


“因为你在做梦,现在是梦里,睡一觉我就变回去了。”


迪卢克将他抱起来夹在臂弯中,像夹着一只毛绒玩偶一样随便地扔在床上,卷巴卷巴裹进被子里:“快睡吧,小孩子该睡觉了,我会陪着你。”


“我才不要跟哥哥睡,热死啦!”


凯亚踢着被子挣扎,好不容易才让胳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呼地一下喘了口气,用一只透亮的眼睛看着迪卢克:“可如果你非要我跟你睡也不是不行……你会讲睡前故事吗?昨天你跟我说了小猪跟小松鼠的事,他们怎么样了?哥哥说不知道,还没看完这本书,那长大后的哥哥肯定知道吧?”


迪卢克皱眉,对这本童话的结局毫无印象。


毕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能记得就奇怪了。但迪卢克有做兄长的尊严,不会在这种小细节处承认自己无法回应弟弟的期待,沉思片刻后,神色严肃地答道。


“松鼠吗。它这么弱小,后来大概是被吃了。比如你,不老实睡觉的话就会像松鼠一样,被猪吃掉。”


凯亚大惊失色,数秒后还以不信任的眼神:“骗人!小猪才不会吃小松鼠,哥哥才是臭小猪!”


真是要造反了。


以迪卢克多年做哥哥的经验来看,这种小屁头绝不能纵容,松懈一秒就会上房揭瓦,进而全线溃败。迪卢克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腮帮肉,低沉地威胁:“谁是臭小猪?”


五六岁的小屁孩哪有本事反抗成年人的压制。凯亚想跟平时那样反掐哥哥的脸,把哥哥掐哭,往常他总是这样获胜的,可如今却连手臂都够不到。凯亚徒劳地扑腾了两下,发现迪卢克不动如山,而自个势单力薄后立马哼哼唧唧地叫开了:“不公平!你凭什么变得这么大,我要告诉爸爸,我要告诉爸爸!你长大了就不喜欢我了!”


迪卢克反射性地松了手,不太自然地偏了偏脸,掩去一瞬间稍显僵硬的神情。


凯亚借机挣脱了,和哥哥拉远一定距离,气鼓鼓地捂住自己的脸颊,作防卫姿态。


“还好意思告状,”哥哥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坏小孩的屁股,“闹什么,父亲要是知道你这么晚了还不睡,指不定是批评谁。”


凯亚不可置信地看着哥哥,好像还没从迪卢克会变成打他屁股的大人的残酷现实中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张嘴假哭,被对方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他犹不甘心,哼哼两声,又凑上来,可怜巴巴地往义兄身上爬。


“可是你平时就是会给我讲故事的,就是会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声撒娇总能捏得抑扬顿挫,千回百转,嗲得掐出水,不像长大后说什么都让人听出点阴阳怪气。迪卢克只感脑袋嗡嗡作响,不得不将凯亚抱在怀里,安抚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年轻的莱艮芬德酝酿良久,在小麻烦精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开口。


迪卢克自成年以来首次尝试编故事,好艰难好艰难,好痛苦好痛苦:“……后来小猪和小松鼠一起去旅行了。走遍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人,又回到了最初的森林。小松鼠说,旅行真开心啊,虽然很累,但跟朋友一起旅行很开心,对吧。可小猪却很困惑,说,谁是你的朋友,是在指我吗,我原来是你的朋友吗?”


凯亚乖乖地依偎在哥哥身边,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当然是朋友,小猪为什么这么问?会让小松鼠难过的。”


迪卢克没有回答,伸手替他把柔软的额发撩到耳朵后边。


春日的雨总爱挂着一丝雷鸣,很聒噪,像变化的气温一样不愿消停。凯亚仿佛觉得很冷,又往哥哥怀里缩了缩,小肉腿紧紧贴在对方身上,隔着一层布料试图汲取一点温度。迪卢克将被褥拉过他的肩头,搂紧了些,接着编道。


“小猪对小松鼠说,我们是朋友,所以朋友间应当分享秘密,不分享秘密就不能算朋友。小松鼠听后十分为难,说我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你,我的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小猪便说,那我们不要做朋友了,没有分享秘密,我们不是朋友。”


凯亚安静地蜷成小团,半张脸躲在被子后边,想说点什么,又忍不住再往里缩了缩。


“小松鼠十分无奈,只好妥协着说,那这样吧,我现在将我最重要的秘密写在纸条上,埋在森林东边的那颗香樟树下,我们就能继续做朋友了。但你千万要记得不能去取出来,更不能打开看,否则这就不是秘密,我们又不能做朋友了。”


“后来呢?”凯亚问。


“后来他们果然再次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迪卢克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头顶,“永远都不会吵架。”


“那纸条上的秘密呢,秘密的内容是什么?”


凯亚猴抱住哥哥的腰,饱满的脸颊伏在对方的腹部,压得微微变了形,姿势中充满着信任与依恋。迪卢克低头看向窝在怀中的小孩,本想再随口编一个所谓的秘密,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拂开小孩子细软的额发,轻轻留下一个吻。


“我不知道,你也不能知道,我们都不能。否则的话,小猪和小松鼠就做不了朋友了。”迪卢克尽可能温和地劝慰道,“睡吧,今天已经很晚了。”


凯亚仰起脑袋,用指尖轻轻勾着迪卢克的睡衣,并不想睡。迪卢克只装没有发现他那点小心思,把凯亚抱回旁边的被窝中,探过身熄灭床头的灯。


小屁孩蜷着肉腿,半边搭在迪卢克膝盖上,忽然说:“可是哥哥,其实纸条上没有写秘密,是吗?”


迪卢克闻言长舒出口气,回过头去。


对方的声音仿佛还缭绕在耳旁未能散开,但睡在身边的小孩却不见了踪迹。紫色棱石躺在雪白的床褥上,空留下少许温度。




他忽然想起那名炼金术师曾说过的话。


早在寻不见凯亚本人之后,迪卢克就找过阿贝多解决此事。当时对方正在雪山的研究室里看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看得很慢。明明听见了迪卢克的脚步声,他却等莱艮芬德老爷走到跟前,将盒子推到眼皮底下了,才悠悠地合上书,神情平静地看着木制的匣子。


那是世上罕见的天才炼金术师,通晓生命的神秘。星星在他手中抛起,又接住,重复着这样的来往,隐约在模拟一种天体的运行。


阿贝多随意地摆弄着,仿佛这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玩具。棱石咕噜咕噜从桌子这头滚到那头,被他用手指一拨,又任劳任怨地奔赴另一头。眼见贵族老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炼金术师识趣地收敛了那股随意的态度,将东西规规矩矩地握在手中。


“迪卢克老爷,有抬头仔细观察过星空吗。”阿贝多酝酿了会情绪,开口问道。


迪卢克稍许迟疑,摇了摇头。


即便是尚未成年的岁月,他也没有闲适到有空去欣赏风景,更何况是再遥远不过的星空。


外出游历的三年间只能睡野外的露天帐篷时他倒有看着夜幕发过呆,仅仅发呆而已,没有太多念头。天穹如此辽远,密布在其上的星辰就像用针扎出来的小孔,通过这些小孔,占星术师就能窥探到更遥远的世界。


这个形容还是凯亚想出来的。凯亚说天空是保护鸡崽的蛋壳,鸡崽在壳中的时候总以为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破壳后才发现世界很大,充满危险。


而星星是锥子凿出来的空洞,星星越来越多,蛋壳总有一天会碎掉。


“这片天空上每一组星星都已提前撰写好神之眼的命运,无一例外。人是由记忆组成的,若天上的星星代表众生,那么命数就是记忆,记忆即星座。”


阿贝多将宝石放回盒子里,推回给他:“这件事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问问干这行的梅姬斯图斯,只要钱给的合适她什么都能解答。不过据我所知,有资格留在星星上的一定是这个人最重要的秘密,我正巧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兴趣。很遗憾,我不能研究这种东西,还是请迪卢克老爷拿回去吧。”




第三颗命星经由那个名叫薇尔的女孩转交到了迪卢克的手上。


她这回学乖了,大抵终于想通眼前这人是跟凯亚·亚尔伯里奇过招的迪卢克·莱艮芬德,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宿命的敌手。而她不过是主角手底下的一名学徒,尚未修炼出个名堂,怎么敢越级挑战大boss呢,不自量力!


薇尔在心中怒斥着自己的轻敌,痛定思痛,决心在亚尔伯里奇先生回来前将功补过。


迪卢克当时刚清理完野外的丘丘人营地,一转头看见那个跟凯亚学坏了的女孩四十五度鞠躬,双手奉上一颗眼熟的石头,一时间无言地沉默片刻。


“谁给你的?不,算了,”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天黑之前快回城里吧,外边并不安全。”


他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身上满是血液与烧焦的气息,一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股散发出铁锈味的热浪。薇尔识趣地交出物品,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迪卢克将东西放进衣兜,开始清点营地中的货物。


不过多时,附近的草丛冷不丁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那女孩折返了,正要转身查看,忽觉口袋一空,看起来眼熟过头的小男孩便从一旁的树后冒出来,怀里抱着个木头做的玩具。


他大概有九岁左右,好不容易被养起来的婴儿肥又被疯长的个头抽干了去,脸颊尖尖的,走起路来没声,像黑色的猫。小男孩慢慢地靠近,在看清成年人的脸时眼睛倏地一亮。


迪卢克看着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果真如此的了然。


别怪他表现得经验老道,这种突发情况频频发生,换谁都习惯了。假如没猜错,只要这些宝石被源源不断地送来,凯亚·亚尔伯里奇脸的小麻烦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头。


“义兄,”还不知道自己被叫做麻烦,小小的笑面猫嘴上抹了蜜,看起来很讨人喜欢,“真不凑巧呢,我正打算回去为你庆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这个年纪的凯亚相较于前面两个显然鬼精了不少。他正是从这个时候展现出了更为早熟的一面,用花言巧语将周围的人哄得开开心心,从中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就像现在。


虽然不符合基本常识,但凯亚不知为何仍认出了长大后的哥哥,并且选择用笑脸和好话取悦对方。


“这个点了独自在外边乱晃,蒙德怎么会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将手中检查到一半的货物清单收起,弯下腰盯着凯亚的眼睛:“我知道你,你是莱艮芬德家的孩子,凯亚·莱艮芬德。你的哥哥是迪卢克·莱艮芬德,他只比你稍稍年长半岁,而我是成年男性,怎么可能会是你的哥哥。……你该不会遇上危险就在外边乱认哥哥吧?”


凯亚眨巴了下眼睛,好像有些惊讶。


他并不如二十三岁的自己那样沉得住气,一点小聪明全都写在脸上。凯亚打量迪卢克一阵后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十分恨铁不成钢:“唉,只有义兄才会觉得脸上戴半张面具就能完美隐藏身份了,我还以为哥哥长大后能有改变,这么一看真是毫无长进啊。”


迪卢克给臭小鬼噎了个正着。


他本就不擅长撒谎,也不屑于学那些舌灿莲花的伎俩,又看凯亚一副确信无比的模样,索性懒得再编:“怎么认出来的。”


“凭直觉吧,谁让义兄太好认了。”


凯亚首战告捷,神情得意地凑了过来,依恋地牵住迪卢克的手:“就像我们一起玩捉迷藏那样,再过多久我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他那么小,说起哥哥时眼中的雀跃都无法遮掩,哪怕知道他心里隐瞒着别的事,迪卢克还是不由地放松了身体,连眉梢的弧度也变得稍稍柔和了些。


是啊,毕竟那是陪在你童年每个角落的人……就算他有再多的不好又如何呢。说不信他,说他不好,说破了天最后他们还是分享着最重要的秘密和回忆,仿佛照镜子,看向对方的时候看到的满是过去的自己,葡萄藤,夏天,还有老宅墙上的青色藤蔓。


那些所有的已经停摆的时间,他们除了彼此竟无人可分享了。


“太晚了,一个人别乱跑,”迪卢克拂开披风,半蹲下身,环住他的腿弯,“我送你回去。”


凯亚伏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抱着哥哥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搂住怀里的小木马。


回程的路并不算遥远,对成年男性不过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但以小孩的脚力来说算是漫长。不知道凯亚是怎么躲开整天黏在一起的义兄,绕过家中仆人的巡逻跑到这种地方,真是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迟早要被丘丘人抓去炖汤。


但问题在于,凯亚小时候一贯是焉儿坏的,连打鸟摸鱼都是背地里进行,明面上依旧是个好孩子,又怎么会干出这种十有八九会被抓个正着的事。


迪卢克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是你义兄……是我的生日吗?”


“是的,我给哥哥做了个玩具。”


凯亚飞快答道。迪卢克注意到他微微绷直了身体,用胳膊有意无意地掩住怀中的物品,仿佛不想被人看到它的真容:“但今天父亲正好也送了哥哥一个摇摇木马小车,我比了比,才发现做得不太像,就想出来找材料修一修。”


“……原来是这样。”迪卢克点了点头,平静地移开视线。


余光中,小凯亚的肩膀倏然一垂,像是松了口气。


长大后的骑兵队长或许不会说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话,却不能要求九岁小孩太多。


记忆里,凯亚并没有送过他玩具,更别提是亲手制作的小木马。以他与凯亚小时候的亲密,这种东西会被装在玻璃展览柜里精心收藏,时刻拿出来炫耀,用来证明自己是个被弟弟喜欢着的好哥哥。


但是没有,他翻遍二十多年的记忆,从未收到过这等礼物。


迪卢克目视前方,脑子里却在反复勾勒那只玩具的形状。


天色很暗,刚刚那粗略的几眼仅让他看出东西是马的形状。估计是因为孩子的力气有限,边缘毛毛糙糙,线条更是歪七扭八,边角处大刀阔斧地切去一块,像被切去半边屁股,表面未经过打磨,应当就是凯亚口中的“修一修”。


它现在的模样勉强能认出是匹马,如果尝试还原,它也许更像一株漂浮着的海菜,游动的花鳉,飞翔的飘浮灵……


或者八爪鱼。


他突然想起九岁那年生日前夕凯亚似乎确实塞给过他一个木制的八爪鱼。黑乎乎的眼睛,亮眼的红唇,丑得别出心裁,当时的迪卢克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吱哇乱叫,火烧眉毛似的甩开了那造型奇特的小玩意,甚至惊动了爱德琳和父亲。


凯亚见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同他道歉。


迪卢克当时以为又是弟弟的恶作剧,没过多久便把这事抛在脑后,不了了之。


不想时至今日,在重重机缘巧合下被他发现,原来那不是八爪鱼,竟然是一只小木马。


迪卢克想到这里几乎要笑了起来。凯亚从小动手能力就不太行,人很聪明,手却很笨,如同互补,动手扎个头发都如同狂风过境,爱德琳指导数次,不见成效。


小时候哥俩还会和附近的同龄人打成一片。农夫家的小孩会编那种捕鸟用的网,捉到鸟后留下羽毛鲜艳的品种,拿到集市上去卖给小姐们做宠物。凯亚鬼主意多,换着法子抓鸟,每次都是大丰收,那些小孩十分崇拜他,却不知道他连最简单的网都不会编,兜里那些精巧的小工具都是其他人帮忙做好才让凯亚带出门。


不过后来长大了,进了骑士团,这点缺陷就成了别人嘲讽凯亚的突破口,说他还好是被贵族捡到,如果当了穷人家的仆人,估计连饭都吃不饱。


迪卢克不是没有阻止过,警告也好威胁也罢,甚至动过手,流言总是如影随形。


凯亚劝他,说没有必要,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如果我不是被义父捡到,确实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迪卢克坐在旁边,低着头,小腿交叉叠在一起,他盯着长椅下的阴影轻轻说,但你还有很多很多优点,只是他们都看不见。


“他们就是看见了我的优点,尤其是我那无人能及的、能被莱艮芬德家收为义子的好运气,才会嫉妒我啊。只要想笑,总是能找到机会笑我的,我的独眼,我的肤色。”


凯亚散漫地瘫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天,白云从他的瞳孔中游过,他的神情看起来是真的轻松又快乐。


“所以我只想站在你的身边,甚至站在你的……阴影里,”感觉身边的迪卢克猛地站了起来,凯亚连忙睁开眼,“你先别忙着说我,我是说真的,我真没什么大志向啊,只想过点安稳日子,白天写写文书做做善后,晚上跟人聊天喝酒,哪个蒙德人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迪卢克很不服气,嘟囔道:“那假设我想去更遥远的地方呢?”


凯亚笑了:“你可以试着邀请我,我说不定会跟你逃跑。”




不远处就是莱艮芬德的旧宅了。远远望去灯火通明,可里边住着的已经是另一户人家。迪卢克把凯亚放了下来,避免他看出什么异样。之前的凯亚过不了多久会突然消失,但没人保证这种规律会一直存在,万一凯亚走到宅子前敲了门,发现开门的完全是陌生人,到时他又该如何解释呢。


迪卢克难得心里有些没把握,想了想,将一直遮挡着脸部的面具取下。


“你亲手做的礼物很可爱,”暗夜英雄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不那么硬邦邦的,“可以送给你的哥哥,他会喜欢的。”


“但是他……哥哥当时吓了一大跳,还认为我是在恶作剧,我只好装作是恶作剧,”凯亚犹豫地抱着玩具,小心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对吗。生日不可以送别人不喜欢的东西吧?”


“以后会喜欢的。”


迪卢克深吸一口气,不知怎么说才会让自己的话更可信:“……意思是,我会喜欢的。所以这件礼物先放在你这里,到时候你再送给我,可以吗?”


他看起来比之前的他更加懂得看气氛,即便受到了哥哥的保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迪卢克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稍一眨眼,抱着玩具的凯亚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迪卢克在某种程度与凯亚看法一致。


凯亚·亚尔伯里奇其人,小时候还是十分可爱的。乖巧懂事,善解人意,虽然有爱折腾的时候,但小孩子折腾说明身体健康,反倒是好事。长大后那股机灵劲儿就全数转化为一种油腔滑调,不复单纯天真,只剩了些摸不着猜不透的虚情假意。


这番评价的意思是,迪卢克不擅长应对长大后的凯亚。


他从琴请求跟他在骑士团见面的那一刻起就预感到了不对劲。毕竟同为工作狂,没点棘手的事琴不会麻烦别人,更不会联系同为贵族的莱艮芬德。迪卢克本想直接拒绝,奈何代理团长实在诸多要事缠身,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他作为前辈和绅士,拒绝的话堪堪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果说无意义的琐事是琴·古恩希尔德最大的敌人,那么死要面子显然也是迪卢克·莱艮芬德旗鼓相当的对手,当他因为面子从琐事缠身的后辈手中取得那两枚命星时,命中注定的麻烦已悄然降临。


她说东西放在了凯亚的私人办公室,并将钥匙交给了迪卢克。这种行为无疑是越界的,好在迪卢克没觉出有何不妥,大概因为这间很久以前也是他的办公室,开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小一点的那个麻烦坐在办公桌前,晃荡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翻看着桌面上的文件,神色认真,也不知道看懂了多少。他大约十二岁左右,开始抽条的身体正处在介乎儿童与青少年之间的发育期,身形显得单薄了些,但模糊地脱离了稚嫩,正式拥有了一丝少年的体态。


大约十六岁的凯亚穿着庶务长的衣服坐在床边,看着十二岁的自己出神。


迪卢克进门就看见这场面,顿时怔忪了片刻。


听见推门的响动,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迪卢克?”年轻的庶务长一阵愕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原来如此,我以为只是偶然,没想到……你看起来和我认识的你很不一样。”


他还在变声期,说起话来像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又像把小刷子轻轻扫着纸张,听得人心里发痒,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仿佛审视这几年间发生在义兄身上的那些变化。迪卢克反手锁上了门,避免被其他人目睹这错乱的一幕。


“别紧张,只是骑士团的炼金师实验时发生的一点小意外,等会就会恢复正常,”他按住庶务长的肩膀,让人稍安勿躁,“类似于穿越时空,你们现在来到了多年后的未来。”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没说什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小一点的凯亚合上资料,点了点头,好像还没摸清头绪。迪卢克目光转向他,微微走神。


十二岁。他们十二三岁的时候,关系是怎样来着。


“这里是骑士团,是你以后的办公室,你应该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吧,”迪卢克走到桌前,尽力模仿起面目可亲的哥哥形象,“等会你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好吗。”


比起能否平安回去,小凯亚似乎另有在意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没说,神情闪烁。


“那他真的是未来的我吗?”毕竟年纪小不懂得隐瞒,过了半晌,男孩目光转向一旁的自己,暗暗透露出些渴望的色彩,“你……现在是骑士团的成员了吗。”


庶务长并不意外对方问出这种问题,朝他微笑:“是的,我现在是你迪卢克义兄的副手。”


十二岁的凯亚刚露出个惊喜的神情,身影突然就像一阵烟雾般消散了。


迪卢克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一颗紫色的棱石当着两人的面砸在了地毯上。


莱艮芬德先生无言以对,不敢去看义弟的态度,尴尬地冷着张脸,脑子险些转不动了。


他从小就是这样,每次想撒点谎总被无情的现实揭穿,再加上本就不擅编排,久而久之干脆只说实话,反正从没有让他有必要说谎的场合。


太久没撒过谎,迪卢克都忘记自己有这么个体质了。


凯亚默默地走过去,将东西捡了起来。


“怎么一副这个表情,”他托在手中把玩一阵,刚转头就看见迪卢克僵在原地努力憋出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


迪卢克干巴巴地道歉:“我本来没想瞒着你,但不太好解释。”


“没什么,你就算告诉我,我只会摸不着头脑,还是亲眼看到会比较直观。原来如此,这是能看到每个人当下最重要的秘密的工具吗。没想到几年后的炼金术竟有这种本事,好生了得,”凯亚对其很有兴趣,举起来观察宝石折射出的光,“而且秘密暴露了就会恢复原状?”


“差不多吧。”迪卢克沉吟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在那个年龄段里最重要的秘密是想加入骑士团?”


凯亚无可奈何地摊手,摆出一副事已至此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并不避讳谈及这些。


“是啊,大概是十二岁左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很想像你一样加入骑士团,每次看你早早出门,又很晚回来,有时垂头丧气,有时又兴高采烈的,我是真的很羡慕。”


迪卢克反问:“羡慕什么?”


庶务长顿了顿,转过头,面上涌动着迪卢克看不懂的笑意:“当然是羡慕白天跟你待在一起的人啊。”


“是啊,我才十二三岁,被你留在家里,每天面对着书本和笔,偶尔的马术课都像一种恩赐。以我那时的个头,只有坐在马背上时才能隐约眺望见繁荣的蒙德城,我会想你是不是在跟新的朋友打闹,一起吃午餐,谈论喜欢的女孩的话题,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


“然后晚上吃饭前你会回来……偶尔也会晚一些,跟我们说一天的见闻,遇到的人和事,展示新学到的战斗技巧,大家会称赞你,餐桌上的话题都围绕着你。等我终于找到机会独处,却发现我的事实在乏味至极,没什么可说,而你也因为一天的疲倦早早洗漱休息。”


“多不公平,我只有你,可你却有那么多东西。”凯亚说。


迪卢克没想过会听到这些剖白,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回应:“抱歉,我……”


“不是你的错。”


凯亚打断他的话,相当无所谓般地摆了摆手,很难想象这样满身秘密的人说起自己的秘密也像在说笑话,满脸嘲讽:“都过去了,愿望是具有时效性的。假如是你,你会记得对着三年前的生日蜡烛说过什么吗?这东西实在是恶趣味啊,还好我运气不错,有什么比十年后发现自己已经是个臭大叔、而最想得到的东西已经不记得了更可笑呢?”


“能实现那时的愿望,已经是抽到上上签了。”


他言之凿凿,神态中甚至带着点小得意,晃了晃不知什么时候从抽屉里偷摸出来的文件,纸张上盖着雪花形状的印记,迪卢克认出那是凯亚本人用冰元素打下的标志:“而且,看起来我的愿望也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说完,连这个十六岁的凯亚也化作一颗棱石,轻柔地滚落在了地毯上。


原来他这么大的时候最想要的竟是神之眼。迪卢克心下了然,上前将命星收进口袋。


迪卢克最初的预感是对的,这些小麻烦正在潜移默化的酝酿着大麻烦。


凯亚在对他袒露秘密时,他也在逐渐卸下长久以来的防备,试着接纳满嘴谎言的义弟……哪怕袒露并非出自于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本意。


这些象征着命运的石头仅仅是公正地展示着记录下来的过去的倒影,迪卢克却因此有了别的期待。他忍不住猜测最后的星星跟凯亚哪一个会先抵达蒙德,抵达他的身边,而猜测没有持续多久,几日后,女仆长便告知他,最后的礼物已经放在了卧室的床头柜上。


迪卢克推开卧室门,凯亚背对着他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他的背影犹如一颗年轻的树,有着方刚长成的孤独与挺拔。听到响动,凯亚转过头来,一丝惊讶从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光线太暗,让人看不太清。


他朝着迪卢克的方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你回来了。”


迪卢克沉默不语。


虽然早已猜到最后的命星大概率会以什么形式呈现,但当对方出现在眼前时,迪卢克还是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悸动。


凯亚现在多大?肯定已经成年了,那么十九岁,或者二十?他的目光在他脸庞上来回扫过,从中捕捉到的尽是晦暗难明的东西。


天色太暗,凯亚向外看了那么久,竟没有发现外边的场景已经不是老宅周围的风景,这不像他。迪卢克想。


或许凯亚是心不在焉,又或许,他不那么在乎。


这个状态的亚尔伯里奇仍穿着多年前的那套制服,将自己包裹得像动物的卵,质地脆弱却封合严密,任何人都无法用温存的手段窥探到其中奥秘,除非鱼死网破。他处在蛹中,还未来得及蝶变成三年后的凯亚,那层外壳显得格外游离,且不稳定。


无论是以前的庶务长还是以后的骑兵队长,他们都有着相对生动的脸庞,像一汪活水,但眼前的凯亚不同,他还保有过去的外壳,安静得不动声色。


也许他的沉寂正是作为蛹的沉寂,这是他还未破茧时的倒影,朦胧而又错乱。


“真高兴再见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你有从一年多的游历中获得什么收获吗,”凯亚摆出一张故作轻松的脸,迪卢克端详起他,发觉那张脸已初步有了未来的骑兵队长的雏形,“你回来得真是突然,有和爱德琳打过招呼吗?……我想应当没有,不然房子里应当不会这么安静。”


迪卢克少见地感到了难以应对。


正如凯亚对迪卢克外出游历的三年一无所知,这三年间的凯亚同样也是图鉴中的盲区,未能收录在迪卢克的集纳册中。


他们曾经熟稔过,如今却无话可说。


“……你很累了吧,我去叫爱德琳来,”凯亚见迪卢克不回复,似乎同样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烂摊子,起身向外走,“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迪卢克迅速上前,条件反射地抓住凯亚的手腕,制止了他推门出去的动作。


命星的变化仅能短暂持续不到十分钟,这个时候让他暴露在众人面前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况且以凯亚的脑子第一眼就能觉察到酒庄内装饰的变化,一来二去反而会想明白更多东西。退一万步,和宅中其他人解释起来也是麻烦重重,到时恐怕无法收场。


因此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让他留在这间卧室里,直至时间耗尽,主动变化回命星。


就像蛹,就像在胎死腹中的蝴蝶,从诞生到死亡都悄无声息。


凯亚被他拉住,肩膀轻轻一跳。


“不用了,不要通知其他人,我等会就离开,”迪卢克顿了顿,仿佛强调般补充道:“马上就。”


对方身形微停,转过身来看着迪卢克。


“你的旅行还没结束吗?”凯亚问。


迪卢克毫无迟疑地回答:“是。”至少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如此。


他其实是愿意多跟眼前的凯亚聊一聊的。谈最近过得如何,谈蒙德的变化,谈对方为什么没在那场雨夜后立刻离开莱艮芬德家……他想知道的实在很多,唯独不想说自己的事,因为迪卢克不是眼前的凯亚·亚尔伯里奇要等的人,也说不出口对方要等的人还不会回来。


那个年轻气盛的莱艮芬德还在遥远的外境,用剑和血抚平伤痛和愤怒,仿佛兵器在火中淬炼,迪卢克自身就是一柄名剑,用三年的磨砺去开刃,他完成之时挥出的一刀必是惊天动地。


可这其中的一切都和凯亚·亚尔伯里奇毫无关联。


多讽刺啊,他陪伴他十多年,仅仅没有参与进最重要的、脱胎换骨的三年,新生的迪卢克·莱艮芬德就将凯亚·亚尔伯里奇远远甩开了。


“那这次回来你需要带些什么离开吗,钱,衣服,或者工具?”凯亚垂下眼,无措又困惑地笑了,“还是说父亲留给你的产业证明?我都放在了你房间的床头柜里,我没有动它们,爱德琳都知道的,她会告诉你这些东西分别放在哪里……”


“凯亚。”


迪卢克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再需要那些了。”


凯亚僵直了不到两秒,猛地甩开迪卢克的桎梏,整个人仿佛被雷鸣声击中,极其细微地战栗起来。


“那你需要什么呢,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不是吗?”他狼狈地后退两步,胳膊垂下,“我没有秘密了,真的,我剩下的秘密不过是你无意知道的垃圾。”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浓得化不开的雾。迪卢克几乎以为他要哭了,但眼前十九岁的凯亚却慢慢挺直了背,强扯起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试图让它看起来轻松自如。


直到这一刻,迪卢克才感到叹服。命运多么神奇,哪怕凯亚现在不过像枚脆弱的蛹,到头来还是会蜕变成那个八面玲珑的骑兵队长。当他站在迪卢克面前的时候就注定只是过去的切片,体型已然与迪卢克相仿,骨骼也长成了大人的轮廓,可外边裹着的那层皮肉犹有着少年人的影子,不够坚硬,不经锻炼。


迪卢克上前,趁着凯亚还没来得及挣扎环住了对方,力道并不大。他礼貌地抚摸着年轻的义弟的后背,像在哄一个脆弱的小孩:“别难过,我只是想说,我不需要你用秘密来向我交换任何东西了。”


凯亚看着他,脸上有困惑,茫然,愤怒,还有讥讽,这些情绪接连闪过,最后都被他自己小心擦去,只剩下了一点点的伤心,他的伤心也像走失的家猫那样谨慎。


猫本来可以一直生活在舒适的小房子里,无忧无虑,不愁吃喝,偶尔还会有人抱在怀里亲亲它的脸。忽然有一天猫腻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决心趁着门没关好逃出四方的牢笼。


它成功了,因为人本就对它没有防备。


是啊,它终于得到了自由。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自由如此可贵,连看向他人的目光中再含有一丝希冀都变得可耻。


“你不属于我,所以我也无法为你做更多事。本来这些事应该是由另一个人来做,但他非常愚钝,只不过是个会把气撒在别人身上的、还没长大的混蛋。很抱歉,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你原谅。”迪卢克说,“所以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与我对峙,与我周旋,别对我妥协……你有这个能力做到,你会做到的。凯亚。”


义兄细密地吻着他温热的眼睑,凯亚从中读出一种亲昵而又熟悉的期许。


很多年前起凯亚·亚尔伯里奇就在不断地接受着他人的期许。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做到,只有凯亚自己将信将疑,但从没有人像迪卢克这样笃定。他几乎要被对方的态度逗笑了,这股笃定生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令凯亚失去了任何抵抗的意图。


迪卢克说:“别站在我的影子里,站到我的身边来。”




瞬息即逝的雨季过后,凯亚从璃月回来了。


算起来他也没有离开多久。蒙德的雨季是很短的,仿佛一阵烟,还未被人觉察就轻易吹散了去,等到气温攀升,阳光洒脱地散落在地面上,人才后知后觉雨水已经追着冬天离开了。


迪卢克从酒客的谈论中得知了凯亚回来的消息。他们说他给骑士团的人带了许多礼物:可莉的玩偶,丽莎的茶,安柏的护目镜,最醒目的还是给代理团长的懒人椅,据说放在了办公室,用来让琴小憩。


总之他回来的这几天引起了不小骚动,而本人忙得团团转,有大半时间都窝在桌前处理那些落下的文书,连最爱的酒馆都没光顾。


或许还是有光顾的,只是,不是这家。毕竟蒙德实在有很多酒馆可去。


暗夜英雄难得有空,接连数晚坐镇天使的馈赠,蒙德这几日几乎成了酒鬼们的狂欢节,从下午七八点到凌晨两点,客源没有断过。酒客们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了就互相搀扶着,勾肩搭背地在街上高歌,还好蒙德已经习惯在这种醉醺醺的吵闹。有些忙里偷闲的小骑士举起酒杯感叹,说凯亚队长来不了真是太遗憾了,如果不是因为忙,这些酒他一杯都舍不得错过。


迪卢克心道,忙?他有什么可忙,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喝酒呢。


难道没人提醒他还有一件东西落在了这里吗。


迪卢克困惑,迪卢克费解,迪卢克辗转反侧。


三天后凯亚终于舍得露面了。他推开门,带着一身疲倦径直坐到酒保眼皮底下,点单。迪卢克调好他要的单子,递了过去,看着对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酒。


他平时那么聒噪,现在倒舍得安静了,只是不合时宜。


迪卢克忍不住问:“你挺忙?”


凯亚看了他一眼,装模作样地重重叹气,抱怨道:“是啊,最近骑士团的事实在太多了,毕竟一转眼又要到风花节,我们这群劳碌命可不得没日没夜的奔波,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啊。”


迪卢克不咸不淡地呛声:“可惜都是白忙活,上蹿下跳,不见成效。”


凯亚轻笑一声,没接话,只是晃了晃酒杯,耸着肩朝对方做鬼脸,不知是承认了,还是看在酒的份上懒得耍嘴上功夫。


酒馆的老板偃旗息鼓。他一向不会是那个挑起事端的人,除了极个别时候。迪卢克将东西推到麻烦精的眼前,不怎么耐烦:“这是旅行者托我捎给你的东西,你寄放在这里很久了,如果没别的问题,尽快取走。”


麻烦精稍稍睁大了眼,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哦哟,我以为他沉浸在稻妻的美人美景中,早就忘了我的好。唉唉,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凯亚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礼品盒,伸手用食指轻轻在表面划起小圈,“给我带了什么,当地特产的酒?”


“你的秘密。”


对方一顿,抬起头,迷茫地反问:“什么?”


迪卢克神色不动,放下酒瓶。


“具体很难解释,详细情况可以问问你们骑士团的炼金术师,他比我清楚。简单来说,这些是藏着你过去的秘密的星星,得到它后你可以……变得更强,恭喜你,很为你感到高兴,”说到这里,老板无故地咳嗽了下,背过身去,否则可能无法掩饰即将露馅的调笑,“顺带一提,这里的秘密都被我看过了。”


凯亚久久震惊于对方的厚颜无耻,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憋了半晌总算找回了自个的声音。


“这算什……”他怒极反笑,“这算什么顺带,这也叫顺带吗?你都看到了什么?老爷,我的迪卢克老爷,你这叫侵犯隐私,哪怕你是暗夜英雄,是酒庄的大老板,在蒙德也是要被抓起来的!”


暗夜英雄兼酒庄的大老板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它自己展示给我看,我没有办法。”


好一个没有办法。


“你说没有办法,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凯亚忧郁一会,幽怨地喝起闷酒,“说说看吧,都看到什么了?要笑可以直接笑,平时也没见你有这么拐弯抹角。”


“我看到,”迪卢克略略思索片刻,答道,“我看到你爱我。”


凯亚哑然,朝永远不懂得含蓄的义兄看了一眼。


那一眼生动至极,迪卢克仿佛忽然能读懂他了,读懂他的笑纹里藏着的是哀愁还是困惑,那些曾经无法解读的东西宛如昨日的旧梦,如稀薄的雨季在初春短暂游离,雾散开了,星辰竟是晴朗白昼的光晕。


“好吧,”骑兵队长认命了,投降了:“我就是爱你,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可真是藏不住事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很想顺便爱爱别人,但除了你我又能爱谁呢,除了你,我还能爱谁呢?”


“再说几句好听的。”迪卢克说。


骑兵队长一听这话,逐渐眯起眼睛,神色开始由听天由命转为恼羞成怒。


他都把那些丢人的话说完了,照理来说已经是一具不为外物所动的尸体,被迪卢克一激竟又生出一点儿自尊,怪莫名其妙的,好在酒精上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凯亚不客气地质疑:“你性格真烂啊?正常人面对表白会是这种态度吗,你该不会真的讨厌我吧?”


迪卢克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绕过吧台,在唯一的客人面前站定。借着凯亚抬头的功夫,迪卢克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然后环住他,凯亚就这样正好被束缚在了怀里。


“因为我好像也爱你。”


迪卢克收紧胳膊,将脑袋埋在义弟的肩上,那些呢喃仿佛低声的叹息:“我爱你,凯亚。再多说几句爱我的话吧。”


他的每个字都犹如星子,仿佛要将封闭的房屋轰开,于是连风也暗暗惊呼,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凯亚怔怔地回抱住迪卢克,忽然低声笑了,说道。


我还以为你在星星那里听得已经够多了。我爱你,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想被你拥抱,为你所爱。假设你愿意给我这些,我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松鼠,冬天不会来,旅行也不会结束了。


现在纸条被你挖出来了,你真的还要再听一遍这些垃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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