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使徒

二一四

枭羽

枭羽合志《白日梦》稿件解禁,全文3.2w字

我跟他的一切都是一场事故,一局天灾人祸,就像路边卷入车轮的枯叶,谁能料想到他们的亲吻惊天动地,竟会招致死亡?


高三上学期刚过半就变得格外难熬。白天变得很短,黑夜漫长,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教室里的灯会被打开,散发出一种又湿又冷的光,撑着天上落不下来的阴雨。寒潮猝不及防地从窗口涌入,机敏的学生裹紧外套,还穿着短袖的大男生被冻得嗷嗷直叫,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翻着写满附注的习题册,喉咙干燥,总是不断地喝水。凯亚坐在我的旁边,用手托着脑袋,眼睛要睁不睁的。他困了,手中的笔在纸张画出胡乱的线,像个乱七八糟的笑脸。我忍不住将那支笔小心地取了出来,替他放到笔袋里。


课堂上在讲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开场就是一声宏大的钟鸣震醒了沉睡中的众人。教语文的老师还很年轻,心中充满了热情,对唤起沉睡中的学生充满了希望,可能得蹉跎上几年才会明白他的课常被小孩们用来补觉,补很多很多觉,补那些闷在土壤里即将发芽的梦。


凯亚匍在手臂上,露出小半边脸,张着嘴呼气。他睡得很沉,我也有些走神。这时正是下午四点多,黑板上的《巴黎圣母院》正进行到丑陋的卡西莫多呱呱坠地,他人生中一切的灾难即将开始最初的那一刻。外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撞得防盗窗与雨棚哐哐作响,像一把铜锣的锤头轰隆隆地击打着房屋的帽檐,教室里的学生猛地精神一震,发出一种不明所以的欢呼声。凯亚借此机会醒了,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去看老师,我扯了张纸巾递过去,他迷迷瞪瞪地接了,又倒在书桌上,像只没睡醒的鹦鹉那样重温着残留的余梦。


我梦到你了,他说。我从他手里拽过纸巾,给他揩了揩嘴角的口水印。你梦到我是应该的。我敷衍他。凯亚毫无反抗地任我摆弄,半睁着眼,难得没抬杠,接着说他那个梦:我梦到你是一条好漂亮的人鱼,比童话里还漂亮,金红色的尾巴,像芭芭拉家里养的那条血红龙,杀气很重又很美丽。你朝我一甩尾,水花溅了我一脸,我一边抹掉脸上的水一边央着你再多陪我一会。


然后呢。我问。


讲台上的老师重重地敲了下桌子。安静!他没好气地喊,朝我俩的方向飞过来一把眼刀,顺手点凯亚的前桌起来念课文。那男生也是刚醒,慌慌张张翻了一会材料,结巴着念道:他是一个忧郁认真严肃的孩子,学习很勤奋,领悟很快,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从不大声叫嚷,很少同孚瓦尔街的酒徒们混在一起,不懂得打耳光和揪头发。男生念到这里,教室里又传出了窸窸窣窣的笑声,那些刚睡醒的学生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乐子,起着哄,就好像打耳光跟揪头发多么好笑似的。年轻的老师只得让他坐下,代替他读起课本,一二三四五,声音跟这个男生一样死板无力。


凯亚没有继续说那个奇幻的安徒生故事。他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伏在胳膊上,用一种盈盈的目光注视着我,看得人心里发慌。我替他把脸上拓出的一丝睡印揉开,他却在这个时候握住我的手,嘴唇无声地动着。


我听见他叫我的名字了:迪卢克。




“首先很感谢能够请到二位协助本次调查。找你们来的原因,想必我在信中说得十分清楚。”


“是的。”


“来之前有对当事人做过简单了解吗,如果没有准备,我们这边也可以提供部分资料。”


空点了点头,打开放在一旁的塑料文件袋,纽扣发出嗒地一声低鸣。在他身边坐着同行的助手,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他的双胞胎妹妹很是拘谨地坐在一旁,小巧的膝盖上平放着崭新的纸笔:“我们手上掌握了有关于当事人社会关系及财产方面的信息,整体上来看并没有疑点。他的个人隐私被保护得恰到好处,继续由我方追查下去也很难有进展。今天我们来,也是想询问是否有古恩希尔德小姐方便提供的内情。”


那个被称作古恩希尔德的女士大概三四十来岁,有着一头细腻的金发,在后脑勺服帖地盘起,面容高雅美丽,连眼角的细纹都婉约得像是铅笔扫出的阴影。她闻言沉默了片刻,将咖啡杯从左手换到右手。


她问:“你们知道多少。”


双胞胎中的哥哥蓄着淡金色的小辫,扎成一小股麻花垂在背上,这年头很少有成年的男性会留这种精致的、甚至称得上文弱的发型,幸好脸长得圆润,倒不显得别扭。他将一小摞纸递给妹妹,妹妹快速地翻动着资料,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呃,这次的委托是关于你们这边一位名叫……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的社会性否决投票,这场投票迟迟无法完成,是吗?”


这名字念起来实在绕口,沿着舌面滚上一圈,走得磕磕绊绊。她的紧张在古恩希尔德眼中看起来十分忌讳,好在对方被更加沉重的痛苦折磨着,没能计较女孩不成熟的工作态度:“是。凯亚是我以前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经常聚会。今年五月初,我突然接到凯亚的社会性否决投票的邀请函,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到了我的私人邮箱……我当时吃了一惊,这意味着他已经去世了,而我连他生了病的讯息都没有收到过。”


空问:“今年五月接到的消息?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琴十分笃定地说:“去年十一月三十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的生日,我们曾聚在一起为他庆祝,当时他脸色就很不好,但凯亚推脱说只是小感冒,当时气温确实很低,还下了好几场雪,我就没有多作怀疑,毕竟他的身体一向不错。却没有想到后来……邀请函发到邮箱后,他的恋人,也就是同为投票人的迪卢克·莱艮芬德很快将凯亚的死亡证明传了过来,上边写着凯亚·亚尔伯里奇死于极其特殊的心脏方面的疾病,我对此没有太多了解,不方便详细说明。”


“死亡的准确时间呢?”


“……二月,二月十四日。”


空跟坐在身旁的妹妹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中间足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差,也就是说投票发起时,亚尔伯里奇先生的身后事基本办得差不多了。”


琴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微微点头:“是这样没错,除了迪卢克前辈,我们这些被指定的投票人都没有见过凯亚最后一面,也没有参加过葬礼,只集体到墓园去祭拜过一次。”


真是怪了。


空的笔一顿,笔尖在雪白的纸张上割开一道崎岖的刀光。他定了定神,将那一页翻了过去,理了张新纸出来,随手抹平。他的妹妹用圆珠笔戳着自个的嘴唇,喀嚓、喀嚓、喀嚓喀嚓,房间里一时只有弹簧弹动的声响,搅得人心烦意乱,恨不得也干脆像一颗弹簧绷起身体,将自己发了狂地甩出去。


女人仿佛是没听到那些琐碎的响动,低着头,神色跟垂下的发梢一样安静,像个木人。荧忽然把笔放下了,抬起头问道。


“抱歉,原谅我话说得有些难听……你们之中没有人怀疑过亚尔伯里奇先生死于谋杀吗?”女孩起先说得很小声,面带谨慎,等琴抬起来看她,她才清了清嗓子,有些固执地补充道,“当然,我清楚这跟您委托的内容无关,只是随口问问,您如果不在意这些的话不必回复我。”


古恩希尔德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打量了一眼年轻的女孩,那一眼不知隐晦地塞了些什么,叫人看不太清。


“不,我并不是不在乎,而是……”女人略作迟疑,似乎考虑了片刻,最后只说:“如果你在怀疑是迪卢克·莱艮芬德谋杀了凯亚·亚尔伯里奇,我只能说一定不是这样,你想错了。”


空一听,笑了笑:“我听说您的家系古恩希尔德跟莱艮芬德那边有一定来往,这属于对世交好友的信任吗?”


“算是吧,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琴毫不避讳,一眼望过去她的眼睛里通透,看得到底:“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稳定,会吵架,也会很快和好。所以正相反,我私下进行过一番调查后认为迪卢克前辈是最有可能干扰这次投票的人。他们在一起足有二十五年了,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从社会上彻底消失。当然,也不排除是其他人的可能性。虽然我同样认为这种投票不应该在凯亚身上进行,但既然是他自己的愿望,我只能尊重,并且替他完成遗愿。”


她不等两人作何反应,径直起身:“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叨扰多年的朋友,事到如今实在是无奈之举。听说你们在私家侦探这个行业颇有建树,我恳请二位尽快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送客,也就是没有其他可告知的内幕了,放rpg游戏里npc该给的任务信息都给完了,剩下就都交给拿钱办事的人自由发挥。空点了点头,意识到不便再多留,站起身,简单地收拾起东西。


“我们会尽力而为,”他说,“但在开始调查前我想要确认一下,古恩希尔德女士,你能肯定妨碍到投票的人不是自己吗?”


琴绷得笔直的背忽然放松了一点。她揉着太阳穴,无奈地闭上眼睛:“我不能断定。”




从与委托人见面的咖啡馆出来荧就在叹气。


她今年六月份毕业,家里本来安排了更加稳定轻松的工作,每天写写文案,打打字,一个月也能拿个温饱钱,要是再上进些,三十岁之后当个小领导不算难事。兄妹俩的父母算盘打得响,怎料刚从象牙塔中出来的学生心中装着太多不切实际的梦,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庸庸碌碌度过一辈子,要跟着她那个在外混日子的哥哥一起当什么私家侦探。


侦探的名号喊着好听,乍一听仿佛十分有本事,尤其是年轻人或多或少看过几集戴眼镜的侦探小学生,对这个职业总有一种朦胧的滤镜。实际上接到的委托往往没那么有水平,反而经常做一些没品的事,中年夫妇婚姻的拆伙达人。专门有那种怀疑老公出轨的女人来委托捉奸,空也不负众望,屡战屡胜,在这一行上天赋极高。


被抓了个正着的男人们多半赤身裸体,很容易对这样年轻男人产生某种恼羞成怒的想法,手指哆哆嗦嗦地点着空的鼻子,诬赖道,好啊,臭婆娘,这难道不是你的小白脸?你自己都找小白脸,还好意思让他来揪我的错处!


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难处,算起来,他这又是被当成小白脸的第四个年头了。


听说妹妹要跟着他做这种有损阴德的事,空心中十分忧虑,又不好明说自己整天做些找小三又被构陷成小三的活。恰巧前阵子他接了个正经的委托,以邮件形式发过来的,言辞之恳切用词之精炼,以及丰厚的酬金,深深打动了空那颗被感情纠纷折磨着的心。遂带上妹妹,打算让对方好好直面这一行的艰辛之处。


能放弃跟着他是最好了,省得家里的老妈没事就用一种幽怨的眼神注视着他,怪他败坏家风。


话是这么说,给下马威也不能一脚把亲妹妹的自信心踹没了吧。空暗自长叹,觉得这年头做个什么都不容易,大学生刚出社会更不容易,便在街边买了根烤肠,递给垂头丧气的荧,安慰道:“荧,别难过了,万事开头难,别把委托人的话太放在心上……况且这样的案例极其特殊,你没有经验,没发挥好也不奇怪。”


女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一杯热奶茶慢慢抿着。他们昨天下午三点抵达蒙德机场,又要安置行李又要提前踩点,马不停蹄忙到大半夜,早上起了个大早床,结果依旧出师不利。她还年轻,还不知道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会受挫,难免心中郁闷。荧接过热狗,咬了一口,烤肠烤得正好,油香四溢,她心情终于好了点,又打起精神说正事了。


“材料的事是我没有提前翻看过的问题,下次我会准备得更充分,”荧托着下巴,看着那根被她咬掉一小半、正危危悬在竹签上的热狗:“……但古恩希尔德女士的态度总感觉很奇怪。”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哪能不知道她心里在纠结什么。空附和道:“她虽然执意要推动投票的进行,看上去极其重视死者的意志,但却不追究对方死得相当蹊跷,这很反常。”


“是的,不仅如此,她身上还有更奇怪的地方,”荧说着说着,眉头皱得死紧,拧得像挤不出水的毛巾,“以女人的特殊直觉来看,除非她演技过人,否则应该是真心关心这个已经死去的凯亚·亚尔伯里奇。那这样就更矛盾了,既然是真感情,那究竟为什么对显然有猫腻的死亡证明视若无睹?难道仅仅是因为莱艮芬德权势更高吗?”


她刚说完,不远处有个小孩尖叫着摔了一跤,哭声震天,很快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空喝着热咖啡,并不接话。荧将竹签折断,大概也知道这个问题暂时没人能回答,沉默了一会,又自说自话地推翻了刚才的看法:“也说不好。如果是忌讳迪卢克·莱艮芬德的权势,那她完全没必要委托我们追查这件事,放任自流岂不是更轻松?”


她的哥哥喝光了一次性杯子里的饮料,将塑料捏成一小簇,扔进垃圾箱里。


“别想太复杂。刚刚古恩希尔德所提到的内容跟我调查到的基本吻合,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死亡时间,死因,以及死者的社会关系,可以初步判断委托人确实是想让我们调查这件事本身,”空耸了耸肩,调解气氛似的开玩笑,“而不是什么豪门秘辛贼喊捉贼之类的,我可不想搅和进这些龌龊事里。”


荧只摇头:“即便如此,我不觉得这种反常能用所谓的信任一笔带过。怀疑不正是因为想要信任吗,不怀疑的信任如果不是愚昧,就是另有隐情。”


“谁知道呢,或许真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空用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脂,翻起资料夹中备注的电话号码,“走吧,先挨个去这群投票人家中看看吧,万一有谁愿意主动招认……也省得我们猜来猜去了。”




我跟凯亚认识那会还是我俩读书的时候,高一的下半个学期,大概三月多,三月四号,或者十四号?记不太清了,我对时间总是不太敏感,凯亚老因此取笑个不停。


那个时候气温刚刚转暖,许多爱俏的学生脱下臃肿的羽绒服,长袖校服外边套一件宽大的连帽衫,走起路来风从里头灌过去四通八达,有点像丐帮那种地位颇高的九袋长老,他们称之为落拓的潮流范,当年十个学生里有八个这么穿,早操时段一眼望过去,倒确实有一种聚众行乞的震撼。只不过有些人穿起来是九袋长老,有些人穿起来未免就有种洋葱套黄马褂的意思,一层又一层,剥到芯了就剩下肥美雪白的脂肪堆,远远望去,很是腻人。


凯亚当时也就一半大小孩,跟别的半大小孩没什么区别,爱冲在跟风的最前沿。这人骨架生得好,脸也漂亮,校服外边罩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从台阶上呼啦啦地往下跳的模样像一只得意的小蝙蝠,耀武扬威的,有那种幼稚得讨人喜欢的酷劲儿,把不少正值青春期的花季少男少女迷得五迷三道的——后来自然也包括我,如此种种先略去不谈。


起先我并不认识他。一来我们不同班不同楼,没机会碰面,二来我性格上不喜欢跟人结交,半个学期下来连本班的人都叫不全,更何况隔着几个教室的。那天我抱着收上来的作业本去五楼的教师办公室,他就像一阵风般狂奔下来,差点同我撞个正着。我望望他,他望望我,他说,啊,你是不是一班那个莱艮芬德啊。口吻非常做作,装得很廉价的大惊小怪,很难不怀疑是故意恶心人。


我碰巧那天心情不太好,于是我说,你撞到我了,应该先同我道歉。


之后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什么都没说,状若无事地从我旁边下了楼,想来是有几分尴尬的,我很快便忘记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明摆着我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样。我认定凯亚是那种迟早要到社会上瞎混的小流氓,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不必再有交集。如果不是后来他特地提起,我几乎要彻底忘记在楼梯口闹过这样的乌龙。


凯亚后来提及时跟我抱怨,说你知道你有多凶吗,呛得我不敢往下说了,你差点错失了跟我的一段缘分知不知道。我反问他,你当时又为什么对我阴阳怪气,我哪里惹到你了?


他支吾半天,在我的严刑拷问下终于招了。他说唉,你不知道,刚开学的时候我是学校里最帅的大帅哥,哪成想突然冒出来一个你,风轻云淡地霸占了我第一帅的位置,我当然对你没什么好脸色了。而且那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让我多没面子啊。现在想来,既然最终要变成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你的第一帅不就是我的第一帅吗!


我报以冷笑,我说这会你就跟我自家人了,你还有别的时候想跟我自家人吗?凯亚真诚地握住我的手,说,还有第一次看到你家酒窖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俩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家人。我对这个答案实在是谈不上满意,我说除此之外呢,你就看上我家的酒窖了?凯亚很是奇怪地望了我一眼,说,当然是先看上你的人再看上酒窖了,没有你的人,我怎么会知道你家有这么多酒。


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但依旧让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还没缓和到一半,他有样学样地朝我冷笑,把后半句话说完了:怎么还跟酒争宠,幼稚。




他们到达安柏家的时候门正好开着,门口立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戴副丝框眼镜,面目平庸,抱着上幼儿园的女儿,肩膀上还挎着个粉蓝色的小书包,看起来有点滑稽。他一眼望见兄妹俩从楼道口的转角处冒头,想说点什么,并不作声,伸手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


“那我送孩子去上学,”他大概确实是不放心,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这种不放心,一来二去表现得犹犹疑疑:“你一个人能处理得来吗?”


“这有什么处理得来处理不来的,也太小看我了,”站在门内的红头发的女人态度大方,一边招呼两人进屋,一边把他往外推,“你看客人都来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她上学要迟到了!”


女人顺手捏了把小孩的脸。小女孩不情愿地躲开了妈妈的手,哼哼唧唧的,跟只猫崽子似的倒在爸爸怀里。男人抱着两人的女儿,转过头来,谦和地同他们解释道:“请不要太为难她,安柏她说话比较随性,有些事实际情况不能按她说的那样理解……”


那漂亮女人气得瞪圆了眼:“你现在都当着别人面说我的小话了啊!”


她推着男人的背,勒令他出门。她的丈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种怀疑的态度都不愿遮掩,明摆着把警告写在脸上。空跟荧转过脑袋,厚着脸皮,只当没看到。安柏大概确实是心比较大的类型,她根本没把丈夫那点提防当回事,将兄妹俩迎进门,快手快脚地给两人泡茶。


“你们好你们好,很抱歉我没做什么准备,没想到你们会第一个来找我,”她有种显而易见的、不符合年龄段的朝气,说起话来容易眉飞色舞,声音尖细而清脆,“我是安柏,是跟凯亚前辈同一所大学的学妹,差了三级来着,后来又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总之孽缘比较深……听说是琴委托你们来找我的?要谈关于之前那场社会性否决投票的事?”


空拿出资料夹放在腿上,朝安柏笑了一下。他的脸长得实在没什么攻击性,因此什么话从他嘴里过一遍就算没谱也格外有说服力:“是的,古恩希尔德女士委托我们来给各位做心理辅导,前阵子那场投票失败了,她比较担心各位的精神状态。”


他的妹妹荧万分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安柏果然信了:“我明白的,琴是一番好意,毕竟她一直是个很负责任的领导,作为朋友来说也很不错,如果是她的决定我完全接受的。”


她说到一半,仿佛找不到词了似的卡了一阵的壳,干脆坐了下来,开始掰一只橘子。汁水溅在手指上,指甲盖泛起陈旧的黄,她拿纸巾一点点擦掉,捻去橘子留在薄皮上的白丝,分给两人,问得略带犹豫:“琴说了我们中间有几个人把事情搞砸了吗?”


空面露遗憾:“没有,这是保密的内容,理论上古恩希尔德女士也不清楚。”


安柏长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轻松,又有些复杂,像是打了一架的红黄颜料混在一块。她喝了口茶润湿嗓子,话匣子也逐渐被打开了:“我没怎么接触过社会性否决投票,那天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发懵呢,到了地方那里的人就让我们排队进入一个四面刷着白漆的小房间,坐在椅子上,很多电线管连着,一顶安全帽似的东西扣在头顶,大概过了四五分钟就说可以了,让我出来。当时是下午四点,我忙着接小孩提前走了,过了几天才知道投票失败的事。”


空问:“排在第几个投的票?”


“第三个,琴跟罗莎莉亚排在我前面。”安柏说。


“在你之后进去的是迪卢克·莱艮芬德还是优菈·劳伦斯?”


女人摇了摇头:“不清楚,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叫到他们的名字。”


空拿笔将顺序记录了下来,仔细思索片刻,这才兜个大圈子说回到安柏刚刚的问题上:“据我所知,社会性否决投票往往会实行在一些无所依靠的老人身上,这些老人碍于各种原因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姐妹或近亲,在他们死后,保存在网络上的生平几乎毫无用处,大概率不会再被任何人翻阅或查询。因此这些人里有一部分会和关系亲密的朋友商量好,通过社会性否决投票申请对资料进行永久删除。”


安柏睁大了眼睛,语速忽然变得急促:“的确,好像没听凯亚前辈说过他有什么亲戚,跟迪卢克先生在一起的话也不会有子女,但是……”


“但是以他的社会地位跟人际关系来看,凯亚·亚尔伯里奇根本没有必要发起删除自己资料的投票,不是吗?”荧掰了片橘子放进嘴里,从善如流地接腔,“但这倒是其次,毕竟没有本人的红手印跟签名,投票也不可能被发起,无论他真实的态度如何,至少能证明这件事亚尔伯里奇是知情的。”


安柏低下头,一时没有继续说话。


“我查资料的时候了解到,社会性否决投票所运用到的机器并不真正需要‘投票’这一过程,它的原理有点雷同于几十年前的测谎仪。安柏女士,你在投票过程中应该有按要求确认即将删除的内容,那些是亚尔伯里奇被上传到网络的照片、生平资料、或者曾获各类奖项的报道,如果在观看这些内容的过程中仪器检测到了拒绝的情绪,那么就算是投了反对票,”空从资料袋里抽出一沓纸,递给安柏,“这种机制听起来挺人性,实际上可以说是大麻烦。不过与此同时我有查到这类型号的机器产自于蒙德正在重点扶植的项目,因此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女人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纸,慢慢地翻阅起来。她看得很慢,也很认真,兄妹俩不好打搅,一个玩起手机,另一个看着阳台上的一盆吊兰出神。风微微吹动它的一束长枝,顶端的小白花就像风筝那样,由一株细细的茎牵引着,在空中与谁遥遥凝望。


“原来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安柏合上文件。她向后倒在沙发靠枕里,若有所思地把指尖的一点墨粉搓掉,“这么说起来的话,那可能是我无意中搅了局吧。毕竟我喜欢过他。”


真是好生劲爆的消息。


空身形一顿,视线飞快地回到女人身上,险些没端住神秘心理医师的架子。荧更是差点手机都没拿稳。安柏见状尴尬地苦笑了一声:“挺久以前的事了,我就随口一说,你们别太在意。那个时候我才二十来岁,难免有点少女心思……你们看过凯亚前辈的照片吗,他虽然人比较混蛋,但长得很不错。”


她说完站起身,行动力很强地翻箱倒柜,终于在压箱底的柜子里找出一张泛黄的合照:“看,这是我们当年一起参加社会实践拍的照片,怎么样,他确实有一张好脸对吧?就是这样一张脸迷死过不少小女生呢,很多人都喜欢他这样的。我那个时候受了他很多帮助,难免会产生一点男女之间的好感……后来知道他有恋人,也就没那种多余的想法了。”


合照被她放在茶几上,饶是正在装高人的空也忍不住跟着妹妹一起探头去看。照片覆着的那层薄膜在时间的推移中磨损殆尽,那些年轻男女的笑容却依旧如新,亲亲热热地挤作一团,努力将自己塞进镜头中。


二十来岁的凯亚·亚尔伯里奇站在第二排,用手掌撑住安柏的肩膀,恶作剧地向下压,似乎想将本来就矮上一大截的女孩按得更低,像个一肚子坏水的哥哥对矮个子的妹妹那样。镜头里的安柏愤怒地扬起脑袋,伸出拳头努力抗争着压迫她的大树,碍于种种劣势未能成功。


“仔细想想,这竟然是十多年前的照片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啊,一下就过去了。”她捂着茶杯搁在腿上,神情变得有几分难过,“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还喜欢凯亚前辈呢,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放弃了,因为遇上了现在的丈夫。我才知道我对前辈说不上是什么爱情,更接近一种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吧。”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小熊,跟我说希望你以后每天开开心心。我抱怨说你知道我俩什么岁数了吗,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送三十岁的女性朋友小熊啊。他嘻嘻哈哈的,说这有什么,你长到八十岁也得跟个小妹妹似的。让我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想到自此以后我就没机会生他的气了。”


荧的目光随着她的叙述不由自主地往沙发上瞟。那里摆着一只红色的、扎蝴蝶结的小熊,眼睛小小,嘴巴大大,鼻子像豆丁一样,摆出猛虎下山嗷呜嗷呜的姿势。它这么可爱,却总想着让别人害怕它,敬畏它,结果大家都笑了,把它搂在怀里,夸赞它更加可爱了。


果真是一只很奇怪的小熊。


“假设琴对我有怀疑,你就把这件事告诉她吧,”安柏望着照片,脸上浮现出一丝不适合她的疲惫,“我仰慕凯亚前辈时从来未表示出任何好意,那么至少他死后,我不应该再给他添麻烦了。”




高二分科后我同凯亚分到了一个班。他坐前面,我坐他斜后桌,每天上课一抬头就能瞥见他的侧脸,以及一缕光滑的长发。开学第一天,我没太注意班上有哪些人,还是上课传作业的时候他回过头朝我挤眉弄眼的,跟地下组织对暗号似的,散播出一种我俩老熟人了的无声的谣言。


我端详他那张脸几秒,没费什么劲就记起了这号人。他长相出色,很难被轻易忘记。


之后我才知道了他叫凯亚·亚尔伯里奇。名字有些绕口,人也比较麻烦,闲来无事最喜欢折腾别人,偶尔折腾下自己。不知是不是之前结下过梁子,在众多折腾对象中,凯亚最爱同我抬杠,没事就跟我大谈算命、塔罗牌、星座来干扰我写题,说得神神叨叨的,就差没说是我上辈子的爱人。


我心想这又是个认不清性别的瞎子,我耐着性子说你应该知道我是男人吧亚尔伯里奇,他朝我一瞪眼,说男人怎么了,男人跟男人之间不能有爱情了是吧。我被他胡搅蛮缠,内心十分烦躁,我说我上辈子要是有你这么个爱人一定是被你烦死的。


他惊疑不定地瞧着我,说,那我岂不是要跟你殉情。


直到这一年,我才知道我对他的分数怀有某种偏见。一开始我被他说烦了,潜意识里总认为他是撞了大运考进这个班,没想到是我看轻他了。每次考试分数下来,他总能混个中游水平,偶尔中上,卡在一种不因差劲而掉出班级也不因优秀被期待的线上。


高二开始的这场月度分班,说是分班,实际上是分出个三六九等,期末考试的分数占多少,摸底考试的分数又占多少,剩下的乱七八糟的印象分平时成绩再随便合计着算一算,最后挑了五十个人坐在这间教室里,成了整个年级中的精英分子。这下再迟钝的学生也搞明白了,这哪是升高二啊,这分明就是开了种姓制度,于是所有人都变得沉默,气氛压抑,班级越靠前越不好过。


极个别人为了缓解压力,借着出门上厕所的机会路过其他班级的教室,鼓着胸板,背挺得老直,眼神高傲得像农场主数自己家的牛。


凯亚偷偷跟我说,哎你看我们班那个小胖子在走廊上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不像大公鸡,怪好笑的。我说你少管别人,老看他干什么,你喜欢他是吧?把这页错题给我写了。


他一听,呜呜地装哭,说老公亲爱的宝贝我爱的是你啊我的真心天地可鉴,一通乱叫。我不为所动。面对凯亚·亚尔伯里奇时坚持不为所动人生将会更加顺利。


我把纸跟笔往他跟前一推,诚恳地劝说道:快写吧,别废话。


老实说,他想的事我也在想,不过我觉得没必要特地点出来,总会有人去处理。没过多久,小胖子那种缓解压力的手段被班导觉察到了,那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拍着桌子喝道每节课你们是把脑子里的水灌到膀胱里去了吗,肾不好就请假回家看病,不要在学校浪费学习的时间!大家都笑了,凯亚更是躲在立起来的课本底下笑得发抖,我掐他的腰让他克制点,他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我毫无办法,只好放任自流,转而研究起书本上暗藏着的门道。左侧的课本爬满了小小的凯亚·亚尔伯里奇,对我说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看看这里谁是大傻逼。我并不理睬。它很生气,质问我为何如此冷淡,我并不理睬。它无可奈何,只好握着那只小小的三叉戟放声大唱,恶魔恶魔,恶魔大人宣布迪卢克是大傻逼。


我再去看凯亚,他竟然又睡着了。




蒙德城不算大,至少跟隔壁璃月比起来面积小上很多,人口也就那样,因此办理业务的事儿都挤在一栋楼里,十分寒酸,平时有个什么纠纷案件人们就往楼里钻,整栋楼上空长期洋溢着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每层楼里办理业务的窗口不多,一格格的,工整地一字码开,办理离婚的这几格,办理死亡登记又在那几格。玻璃格子后边坐着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刷着社交软件,低声聊着天。有人凑到跟前,她们放下手机,动作麻溜地撕下几张纸,让人签了,递出一张排队的小票,领了就走,来来往往的,看起来格外清净。


众多窗口之中,社会性否决投票的业务办理窗口又属最清净的那一类。它就占一个格,平日里也不怎么忙,偶尔来一批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签过字后由工作人员领着,不出声地步入后台的白色小房间。没过多久,大家稀稀拉拉地走出来,有哭的也有闹的,更多的人面带麻木,统统都由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领了出去。


也有情绪上来非要闹出个究竟的,被警棍一指,再沸腾的开水都冷静下来了。


空和荧来取之前预约查询的投票结果。来蒙德的路上他们本想通过网上查询,但一来是没有权限,如今还是借用了身为投票人的琴·古恩希尔德的身份卡;二来是为了保证私密性,查询到的资料必须以纸质出档,且无法通过速递的形式,由本人签字后以密封袋的状态领走。


短短几日,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蒙德是一座多么麻烦的城市:大事上自由散漫,小事上斤斤计较,尤其是提及个人隐私,一道一道审批下来流程拉满,如果不是走了古恩希尔德家的捷径,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也难怪会启用删掉死人资料的程序,一劳永逸。


他们拿了号,坐在大厅里候着。等待的过程中恰好碰上一组社会性否决投票刚刚结束,双开的实木门大敞,零零散散走出来一些中年男女,夹杂几个年轻人,低声交谈,精神状态还算稳定。


他们中有一个女人穿着蓝色上衣,牛仔裤,身形偏圆润,不同他人交谈,坐在椅子上嗬嗬地喘着气。离得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瘦猴般的男人,皮肤黝黑,苦大仇深。他大概是女人的丈夫,跟其他人一番交流后凑到她跟前,距离很近地低声说了几句。


那女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话,崩溃地尖叫起来,忽然发难,去揪丈夫的头发,尖着嗓子喊,为什么投票成功了!你为什么没反对,我爸平时对你不够厚道吗?哪次钓到了鱼没有辛辛苦苦蒸好喊你去吃,你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啊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男的喊痛,又不好在公众场合打女人,一边去掰她的手一边争辩道,这不是爸自个的意愿吗?他签了字的,怎么赖我!再说了,你要是不愿意,自己的爹难道还要别人来护着吗!


我以为你们会反对的啊、我以为你们会反对的啊!她松开了丈夫的头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们的儿子握着手机站在一旁,神情尴尬,想劝又不敢劝。女人其他兄弟姐妹聚了过来,好言说服道,是啊这也是爸自己愿意的啊,虽然很难过,可我们做子女不就该尊重父母的想法吗。


荧刚从学校出来,没怎么出来接触过这种往地上一躺就撒泼耍赖的,条件反射就要坐远一点,又瞬间意识过来这样不太礼貌,动作卡在一个将动未动之间,很是生硬。空出来摸爬滚打过几年,只装作没看见,司空见惯地聊起不相干的话题:“荧,你还记得凯亚·亚尔伯里奇为自己挑选的投票人人数了吗。”


“尊敬的上司,关系好的学妹,常聚在一起喝酒的同事,意气相投的好友,”女孩的目光投向光滑的地砖,周遭的哭闹声吵得她思路迟滞,“……以及在一起足有二十多年的爱人。一共是五个人。”


哥哥点了点头。大楼里维护秩序的保安迅速赶到,将仍旧撕扯到一块的夫妻请了出去,空望了眼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接着说:“在社会性否决投票中,五个人是最低投票人数。有些人死前并不愿意自己的资料彻底在社会上消失,就会尽可能地挑出更多的投票人,几率上人数越多失败率越高。”


荧抬起头,面带错愕:“所以,这个投票实际上很鸡肋?”


“不,”空摇头否认,“正相反,社会性否决投票从试行到推广,迄今为止一直很成功。如果不是真心想删除资料的人不会开启投票,就算是被迫的也可以通过人数控制结果,大部分人都能想到这一点上来。截止至今年五月,蒙德一共受理十万余起社会性否决投票,未通过的仅有九百三十三件,我们正接手的委托,就是那没有成功的百分之一中的一件。”


“凯亚·亚尔伯里奇只为自己挑选了最低数目的投票人,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几乎没有可能是被迫开启投票。”


“但他失败了,说明他根本没有向身为投票人的朋友们透露过这件事,事实也正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在投票前不久才得知了他死亡的消息!”荧难以克制内心的激荡,大胆推测:“当然,除了一个人,迪卢克·莱艮芬德。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使得凯亚·亚尔伯里奇心甘情愿删除了自己的资料?”


空不置可否:“理由呢?”


“钱?”她说了个最普遍的动机。


“我查了莱艮芬德名下的资产情况,虽然更加具体的信息受到了保护,但他相关的产业运作正常,简而言之,并不缺钱,尤其是不缺凯亚·亚尔伯里奇那点钱,”空沉默了好一会,顺着逻辑分析下去:“而且投票通过后,死者有一半以上的资产将充公,这比自然死亡能继承到的钱可少多了。如果真像死亡报告里说的那样,凯亚·亚尔伯里奇本来就要因为极其罕见的心脏疾病死去了,我要是迪卢克,与其大费周章,坐等遗产岂不是更加正当完整?”


荧被他的反问难到,不得不既是认同又是困惑地嗯嗯了几声,拖着长音。柜台前叫到了他们的号,空起身签过字,将牛皮纸袋子包着的资料领了回来,没多作犹豫地撕开密封条,快速地翻阅着纸张上的内容。


他看得很快,这得益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早就被他们摸清了底细,不用再逐字逐句地做阅读理解,不过相对的,这份费力劳神得到的资料中有用的信息也很少,唯一派得上用场的可能只有投票时每个人都必须留的联系方式。


空皱着眉头,不甘心最值得期待的线索提供的内容就这么点儿,将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研究,目光力透纸背。荧随手拿过一张,一眼就被满屏的数据晃晕了脑子,女孩偷偷瞟了一下哥哥,发现对方正揣摩着方块字揣摩得入神。她暗自叹气,不好再偷懒,硬着头皮跟那些歪歪扭扭的墨水线条大眼瞪小眼。


忽然,荧像是发现了什么,推了推空的胳膊。


哥哥顺着她点到的位置看去,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数字中冷不防地冒出一串陌生的数据,如雨后春笋,大概是被他囫囵扫过时漏看了,此时注意到了才觉察出它的格外突兀之处。空将那张纸接了过来,不自觉地虚起了眼睛,隐隐出神。


——本次投票事前登记人数6人,实际参与人数5人,撤销原因:年龄未满二十周岁。申请通过。实际投票时间:2053年2月14日下午16:00,地点:蒙德行政服务中心四楼。总体完成进度:99.2%,不符合进行社会性否决所需条件,予以驳回。




收拾完一切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他们不得不暂且放下手头的事先填饱肚子。潮湿温和的春季即将过去,接近夏季,天色黑得越来越晚了,外边还敞亮着,吹进脚脖子的风初步具备了那种燥热的温度。从行政大楼出来没走几步就是蒙德城的繁华地带,大街上刚刚修好几处花坛,地砖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石粉,风一吹,蒙得人满头满脸的灰。


兄妹俩默契地走进一家面馆,这样的天气还是吃点容易下肚子的比较舒适。


听古恩希尔德女士透露,之前预备投票人名单里确实有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具体名字没有记录,因为年龄以及人数上的考量被排除,没有参与到投票中。实际参与进投票的五人则各有亲疏,比如优菈跟安柏关系亲密,古恩希尔德与劳伦斯、莱艮芬德属于世交,而除了迪卢克,这里提及到的三个女人又是同事兼上下级的关系。


唯有这个叫罗莎莉亚的女人跟其他人都不熟悉。她似乎只跟死者本人来往,顺带和死者的爱人迪卢克·莱艮芬德有一定程度的交情。她的一切完全就是迷雾一团,连工作地点都查不到,更别说住址跟经济条件等更加私密的个人信息,从系统内调取的资料中也只孤零零地写着个手机号码。


空掀开帘子坐进隔间里,简单点了个盖码炒粉,拨通了电话。


嘟、嘟,听筒内很标准地响了两声,电话被迅速接起,传出女人的声音。对方语速慢吞吞的,有些沙哑:“谁?”


空毫不犹豫,凭借极佳的职业素养张口就来:“喂,喂,您好,请问是罗莎莉亚女士吗?我是小太阳教育中心的老师,最近呢我们这边会开展一个亲子互动的活动,只要您今天下午带孩子来,所有试课都是免费的,您有意向参加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若无事地开了免提。荧已经成功适应了哥哥多变的身份转换,又逐渐继承到那股装相的精髓,把筷子搁置在一旁,熟门熟路地从兜里掏出录音笔。


女人似乎没想到是推销电话,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有小孩。”


空乘胜追击:“单独来也可以的呢,活动当天现场会分发一些关于育儿经验的手册,您要是近期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上门做一些简单的答疑!”


荧用胳膊推了下哥哥,让他别说得太过,万一真答应了去哪里找什么育儿手册。空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飞速地做口型,意思是把人先骗来见面,等到面对面了就算发现受骗也没那么容易跑掉。荧为社会人无耻的手段深深震撼一秒,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对方总算开了金口。


“别瞎掰了,我知道是琴·古恩希尔德委托你们来的。”罗莎莉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吸了一口气,“……能猜得到她委托了你们什么。我不喜欢她的委托,同样不喜欢你们。我很忙,另外,我不愿意同你们见面。”


兄妹俩同时噤声。


女人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掉电话。面馆内不算吵,来吃面的人心中总怀着一种将就,希望将食物不费什么力气地咽下去,轻易地填饱肚子。因此吃面时人们往往不怎么交谈,店里到处是碗碟碰撞的窸窸窣窣,说话声反而很轻。听筒里隐约火机被扳动的声音,空突然反应过来,那些时不时传来的吸气声是女人在一根根地抽着烟,没完没了的,烟草被点燃,烧掉了一点从冬日偷出来的心事。


“抱歉,我刚刚撒谎了,”空只得坦诚,何况他除了坦诚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们确实是琴女士请来调查投票结果的,已经跟其中几位接触过,现在想请您跟我们见一面。”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的做法。其实刚才装得挺像的,连我都差点有一瞬间信以为真了,”罗莎莉亚说。她的口吻漫不经心,听不出究竟是真心夸赞还是讥讽,“但是这个电话号码除了几个朋友以外,我只在那场投票里填过。再结合琴近期的动作,你们的身份很好推测。”


空被堵得无话可说,要是他更加能言善道兼厚脸皮些,可能就会装没听懂领受下来了。倒是妹妹对那点儿冷嘲热讽的恶意不怎么敏锐,生怕一个没聊好对方把电话挂掉,忙问道:“我可以问问您跟凯亚·亚尔伯里奇的私交如何吗?”


“私交?”


荧说:“是的,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好奇,跟委托无关。刚接到委托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内容十分奇怪,您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哪里奇怪?”罗莎莉亚哼笑,“你应该问哪里不奇怪。”


她说完之后缄默许久,又点燃了一支烟,相隔着一根电话线也能闻见那股窒息的烟草味。电话那端传来隐约的呼啸风声,罗莎莉亚大概在某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城东的海岸,或者大厦的顶层,很难猜出来,她的位置跟她本人一样神秘。


“我跟凯亚关系说不上太亲密,只是因为都对父亲有所怨言,比较聊得来罢了。算起来认识了也有十来年了吧,做过四年大学同学,托他的福,连带也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迪卢克·莱艮芬德,就是我现在的老板,我毕业后曾出去打过几年工,并不顺利,碰巧迪卢克邀请我,我就干脆在他那儿打工了。反正在谁手底下打工不是打工?”她似乎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非常散漫。


空与荧面面相觑。


罗莎莉亚与迪卢克是上下属的关系就连琴也未曾透露。显然除了极个别的知情者,没有人清楚这其中弯弯绕绕。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信息差暂先不提,如此来看罗莎莉亚并非是那个游离于关系网之外的特例,正相反,她跟关系网中心的两个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


“所以您也觉得凯亚的死亡很蹊跷了?”女孩追问。


女人回答得极其干脆:“那又如何?这背后我的老板究竟隐瞒了什么事,我管不着。在蒙德,只要那个富豪老爷想做,有什么做不到的?况且这好像是古恩希尔德交给你们的任务吧,我没有理由加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荧被噎了个正着,求助似的望向哥哥。空摇了摇头,示意妹妹冷静下来,继续听对方说下去。


“古恩希尔德这样刨根问底毫无意义。她就是因为做什么事都太认真了,所以才会很矛盾,无所谓了,世上面面俱到的事都很矛盾……但是,我并非要为她开脱,她在这件事上的矛盾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你们大概没有查过她的人际关系,琴的票看似是单人票,实际上是两个人做出的决定。”


那支烟点完了,火光顺着白皮纸烧到滤嘴,烫伤手指。罗莎莉亚回过神,任烟头掉在地上,退了半步,将剩的那点儿余烬一脚踩灭了,就像踩灭的是一颗星星。


“……别在我这一环上纠结了。去找丽莎·敏兹吧,她比我知道得多,毕竟我只是凯亚一个人的朋友,而她不一样。”




我跟凯亚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后。高中二年级的二月上旬,我们已经做了半年左右的同学,中途还碰巧当了两个礼拜的同桌,他虽说性格上吊儿郎当,但对我的态度一直比较飘忽,一三五没事找事,二四六视如无睹,还剩一天按心情决定要不要撩拨我。


可自从我同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关系,甚至宣称要包养他,凯亚面上不显,但对待我的态度忽然就谨慎起来,借个橡皮都客客气气的,用完还把那点儿擦黑的部分搓干净,讲究得吓人。


我初初体会到要对什么东西负责的滋味,热情很高,像小孩守玩具那样守得很紧,跟凯亚厮混又极大地刺激到了迟来的叛逆心。正逢寒假期间,我约他到图书馆写题,他没写几个字就开始走神,开始玩我笔袋里的笔,把笔帽拔开又合拢,明显在盘算一些小把戏。


出于责任心,我放下书,问他到底有什么事。


他眼睛一亮,漂亮话张口就来。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他是要跟我过二一四。我问他二一四是什么,他吃惊地说你不是吧小少爷,二一四就是情人节啊,这一天对彼此有意思的男的跟女的要一起度过,难道以前没有漂亮的女同学邀请你出去约会吗。


我学了乖,没再追究‘可我俩都是男的啊’这种注定要被他倒打一耙的问题。


我说以前大概是有的,但没注意过具体是哪天。


凯亚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校草的恋爱经验还不如我,说出去谁会信啊?不过没事,就让我大发慈悲来教你什么叫约会吧。我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说原来你没有恋爱经验啊,我还以为你经验一贯挺丰富的。


他忽然不说话了,用一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神看着我。我自知失言,又拉不下脸皮道歉,只好板着脸把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水性笔挨个拼好,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点什么才能引开话题。


请我吃薯条吧。凯亚拨弄着我的白橡皮,用力一弹,橡皮滚进我的笔袋里。


请我吃薯条,我就原谅你。他说。


我虽十分困惑为什么非得听凯亚安排,但二一四那天还是请他吃了薯条,就在市中心那家开得正红火的快餐店。下午三四点,情侣们还没有就位,剩我跟凯亚坐在窗边,默默地分食着垃圾食品。从旁人眼中看起来我俩大概就像那种同患难的单身狗兄弟,挑在这天出来完全是出于凑热闹。


凯亚一边挤了过量的番茄酱一边跟我说他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饿得狠了只能啃番茄酱,就快餐店里买薯条免费白送的那种,他小学的时候每次跟朋友出去玩,朋友买儿童套餐他就在旁边卖乖,让店员姐姐多往袋子里放几包番茄酱,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啃,挤到最后一缕甜味都没有才舍得丢掉。


我看一眼那红彤彤的一片胃里就开始泛酸,直到最后也一口都没碰。


吃过快餐,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看的是全世界情侣多半一起看过的《怦然心动》。讲的就是家里条件不好的女孩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孩,从此跟在对方身后像条小狗一样讨好他,但频频被疏远拒绝,终于有一天伤到了小狗女孩的自尊,与其恩断义绝。此时男孩终于觉察到自身真实心意,奋起直追,你来我往,轮着犯贱。


这番不咸不淡的影评正出自凯亚·亚尔伯里奇之口。我还没进电影院就被他剧透了个彻底,倍感无语,所幸对爱情电影本就不感兴趣。我说既然你看过了,我们换个片看吧。凯亚说不。我问为什么,凯亚说,我特地提前看过了结局,如果不看这个,我的准备就白费了。上次我们看的也是爱情片吧?但是是不好的结局,我当时早就知道是不好的结局,我故意的。


我戴着耳机,过了很久,嗯了一声。


他也等了一会,才接着说: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想跟你看一个好结局了。


凯亚偏过脑袋看别处,装不在意,可声音颤抖着出卖了他。他说迪卢克,我们情人节孤男寡男出去看过电影,牵过手,之前还亲过嘴呢,应该算是在一起了吧?


我心跳宛如擂鼓,敲得我的脑袋震天响,却装模作样地取下耳机,我问,你刚刚说什么?


男高中生是多么好面子的一种生物啊,即便是当年我自以为比同龄人成熟,也忍不住要在喜欢的人面前装那点儿逼,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好像不占这点便宜就丢了面子似的。凯亚飞快地回过头看我——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要表现得无所谓,眼睛却亮晶晶的,被广场上的霓虹灯一照,格外好看。


我只是多看了一会,凯亚的眼眶就被映得有些发红了,好像很委屈。他说,没什么,我刚说这部电影不好看,等会我们进去你可不要太期待。对了,要是你下次跟女孩过来看,不要看这一部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怎么样,我很厚道吧。


我终于忍不住了,至少在这个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后悔。电光石火间我甚至想起父亲曾经训斥我,迪卢克,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沉不住气,你要改正,将来你若继承了我的产业从商,商人间最忌讳的就是成为先拍桌子叫板的狗,不仅会被人看轻,也会成为输家。


可我却惶惶地想,你说要是他再也不提起这件事了怎么办,再也不跟我说喜欢了怎么办?或许再等一会他会更喜欢我,再赌一把他会跪下来求我跟他在一起。可是然后呢,假设他一辈子都不开口,我就沉着这口气跟他博弈一辈子吗?


我不想成为什么赢家,我太平庸了,父亲,我只想马上抓住现在我能得到的东西。


走过嘈杂的商业街,我将空空如也的耳机塞到凯亚的耳朵里。他的肩膀轻轻跳了一下,有些慌乱,面带疑惑。很快他便发现了耳机里没有声音,我轻飘飘地抚摸着那只耳朵,在指腹之下,他的耳根正慢慢升温。


我凑近他的脸,附在另一只耳朵边飞快地说,我也喜欢你,凯亚,会一直喜欢你。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优菈·劳伦斯接通他们的电话后很爽快地答应了见面,不过几分钟的功夫连时间都约好了,就在明天下午,地点是由对方指定的一家快餐店。这要求乍一听十分古怪,好在除此之外,进展出乎预料的顺利。


兄妹俩不由地感到意外。早在与琴见面时,对方就曾隐晦地表示同优菈·劳伦斯接触时需要注意分寸,尽量避免发生口头上的冲突,没想到实际接触起来这么好说话。


荧点了大份的薯条,堪称心无旁骛地往上挤满了番茄酱。他们选了个一楼靠窗的位置,方便观察出入口的情况。旁边的小男孩跟妈妈吵着要买儿童套餐,他的妈妈神情尴尬,说儿童套餐就送个玩具,一点也不实惠。那小孩不肯,半是哭闹半是撒娇地恳求,口齿不清。


周围的人神色倦怠,这么好的阳光,适宜的温度,油炸食品的香气在室内静静纺织着,令人昏昏欲睡。就在兄妹俩饱暖而思睡眠的时候,从侧门走进来一位职装丽人,踩着极细的高跟鞋,肤色素白得像雪,面容凌厉而明艳。


她推开门,环视店内一周,不少靠近门口的人立马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快餐店里的女人,拿余光偷偷去瞟。几个男高中生没那么谨慎,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被她尖刀般的视线扎得退却连连。


凶婆娘。他们窃窃地嘀咕。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公司里的事太多,我本来提早半个小时能到,结果拖到这个时候。”她的目光最终停在空跟荧身上,径直走了过来,把那只小巧的提包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开始点单,“我听说了琴那家伙找你们的事,她可真不会说谎啊,没聊两句就把底细全抖出来了。空跟荧,对吗?还想吃点什么吗,圣代?”


空还是头一回被如此雷厉风行的言谈举止震慑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优菈·劳伦斯女士?”


对方抬起脑袋,美丽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含蓄的玩笑意味。


“是,我就是优菈·劳伦斯。怎么,昨天打电话过来要找我的不是你们吗?”


荧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们没错,虽然问得有些迟了,但我还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家店……快餐店见面?”


劳伦斯女士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因为我对这块很熟啊。你们不是要跟我聊凯亚的事吗,那我觉得快餐店是最合适的场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不可能拍桌子叫板让你们滚蛋;周围这么吵,你们也不用卖力地煽情,妄想让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点什么不该说的秘密。双赢的局面,大家都不用有心理负担,对吧。”


空纵横职场三四年,第一次对目标感到些许棘手。


跟优菈·劳伦斯外在展现出来的强横不同,这是个思维非常缜密的女人,聪明,防备心很重,并且自信,她自信到直接亮出防备的底牌。跟之前的两位女士给人的感觉截然相反,安柏心思单纯,待人热忱;罗莎莉亚虽然在警戒心上与优菈不相上下,但毕竟对死者有所挂怀,表现得算是配合。


而眼前的优菈·劳伦斯女士则不同,她看起来什么都不介意,什么都不看重,明明是聊死人的事,她却摆出一张跟闺蜜逛完街顺带聚个餐的脸,好像吃完了还能去ktv唱歌,半夜再来一份烧烤当宵夜。


他背后沁出一点儿冷汗,不知如何开口。优菈见两人低头盯着餐桌不说话,挑高了一双细眉。


“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不会真准备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吧?劝你们别做这种会让我平白无故记仇的事,这招你们在罗莎莉亚身上用用就得了。那个女人最在乎凯亚·亚尔伯里奇了,大概是同病相怜吧,谁让女人对待自己能够共情的男性总是满怀着一万分的柔情呢?”她掩着嘴,很是矜持地低声嗤笑,“跟其他人比起来,我跟凯亚交情不怎么样,顶多算得上偶尔会聚在一块喝酒的同事而已,别对我抱太大期望比较好。”


空有所不解:“那他为什么会选择你做投票人?”


“……这个问题要问我吗?我以为你该去问本人呢。”


优菈满不在乎地指了指地面,笑得轻轻巧巧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空顿了顿,反应过来她说的本人就是已经入土的亚尔伯里奇。


女人起身为自己端来了点好的餐,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薯条,四个蛋挞,外加一杯咖啡。她竟然正儿八经打算在快餐店里解决午饭问题,他们起初还以为对方只是随便找个合适的场所敷衍过去,现在看来她或许是真有经常光顾这里。


很难想象她这样强势自信又有地位的人会钟情于这种垃圾食品,可现实摆在眼前,她掰蛋挞皮的动作尤为熟练。


“我跟凯亚比起同事,更像是竞争对手。你们知道他死前辞掉了工作的事吗?”优菈抿了口咖啡,见兄妹俩齐齐摇头,她诧异地干笑了一声:“这都没查清楚?好吧,凯亚·亚尔伯里奇死前本来争取到了一个大项目,如果成功,他的资产跟业内的风评将会得到极大的提升,谁知命不好,项目还没正式启动,人就先得了病,辞职了,具体去哪儿了我也不清楚,后来我在十一月底还见过他,所以应该是跟迪卢克在一块吧。”


荧举手提问:“您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推测而已,实际上我知道的只有项目刚到手没多久凯亚就辞职离开了公司,具体原因连琴都不清楚。与此同时,项目负责人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优菈耸了耸肩,“当然,平步青云的人就换成了我。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死造福了我,对吧?”


兄妹俩闭口不言。他们都微妙地从话里听出一种不妥。


这里的店员跟优菈是老熟人了,趁着店内人少,帮她端来了加点的两份圣代,一份草莓一份巧克力。优菈点头致谢,把圣代摆在了兄妹俩面前:“这家店最初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他喜欢吃这里的番茄酱……对,就是那种一小袋装着的酱包,每次都拿很多。我笑他,我说公司是给你发少了工资还是怎么着,他说他就喜欢快餐店的番茄酱,每次请我吃饭都来这儿,时间久了我也吃惯了,其实尝起来并不坏。”


优菈平淡地低下头,戴上手套,牛肉堡被她仔细分成刚好入口的块状。荧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放入嘴中咀嚼有些发了愣,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既符合汉堡的普遍食用规则又完全不显出粗鲁的吃法。


“人总是要死的,有人会为之哀悼,这很好,但需要有冷酷的人来善后。凯亚选了我多半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不在乎,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退一万步,迪卢克同我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哪怕是站在这个多年的朋友的角度上,我都有义务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她吃完将手套摘下,收拾起残局:“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吧?该回答的我都答了,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等会晚上还要加班,烂摊子一堆。”


空看着她的眼睛:“好的,今天麻烦您了,谢谢您的圣代。”


劳伦斯动作一顿。她扶着圆弧形状的椅背,回望空的视线,目光中隐约带着一点儿别样的意味。像是看透了什么的讥诮,又好像是姐姐辈对于弟妹那点小心思的调侃。


“好吧,好吧,我确实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弄明白的事,”双子中的哥哥举手投降,讪讪地笑了起来,“该怎么说呢……我能理解伟大的劳伦斯女士对待这件事持有绝对负责并且绝对理性的态度,仅以个人来说非常支持您的做法。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您很确定自身在之前的投票时,立场同样毫无动摇?”


女人没有说话。


她侧过头,落日的余晖照在劳伦斯的眼角,再是美丽的人也不免被镌刻上蛛丝般的皱纹。顺着她的目光,千家万户的灯火犹如捉迷藏的星星,极力想要躲到夜幕的背面去。风从很高的地方迈开步伐,飞跃天堑,以整个城市作为踏板,不知疲倦地敲开每个人紧闭的窗户。女人回过头,有那么一个瞬间空发觉她仿佛变得老态了一点。


优菈·劳伦斯笑着叹了口气:“怎么能问女性这种冷酷的问题,小心被我记仇啊。”




兄妹俩走在回宾馆的路上,跟街道上衣着靓丽的男女擦肩而过。


荧含着塑料勺子,手里端着没吃完的圣代,拖着步伐往前挪。她哥左手提着饮料跟冰激凌,右手拎着高热量食物,给两人打包晚上的宵夜,任劳任怨。女孩完全没听明白刚才哥哥跟劳伦斯女士的过招,心中说不清的纠结郁闷,过了一阵子,猛地回过头来,神情很是茫然:“我怎么感觉这一路下来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


“怎么会,明明正在稳步推进中吧?”哥哥奇怪地看了妹妹一眼,从口袋里拿出张纸巾,递给她:“古恩希尔德女士对我们的委托是什么?”


她老实地擦起嘴巴:“找出在凯亚·亚尔伯里奇社会性否决投票中投了反对票的人。”


“目的是?”


“……大概是让这场社会性否决投票成功通过吧。”


“那就是了,”塑料袋勒得他的手掌切出一道红痕,空换了只手提着,甩了甩,接着说,“人有时自认为接受了他人的死亡,内心却还有一个角落期盼他活着时的模样,这很常见,因此光靠探究人心是不行的,人有时都未必懂自己在想什么。这个投票的机制如此,成功和失败全在人的一念之间,那索性就不要再探究了,直奔结果,只要本周末的第二次投票顺利通过,琴的委托就算成功。”


荧取下嘴里的勺子,扔进雪泥中,眼里是浓厚的质疑:“会有这么顺利吗?”


空两手提满了东西,用鼻子叹气:“但愿吧。”


他话音刚落,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兄妹用的同款手机,连响铃也设置成一样,两人对望一眼,花了一秒时间分辨铃声是从谁的口袋里传出来的。一秒过后荧开始慌慌张张地摸哥哥的外套,从空的大衣口袋里翻出那台正铃声大作的手机,替两只手都空不出来的苦劳人按下免提键。


“你好,请问哪位?”


对方轻轻笑了两声:“哎呀,我以为你们正苦于寻我无门而想破脑袋了呢?”


空走到街边的一角,在店铺的橱窗前放下满手的塑料袋,接过荧手中的电话。隔了一会,他迟疑地问道:“丽莎·敏兹小姐?”


“是呢,真可爱,我很喜欢你们对我的称呼,”女人打着哈欠,听起来像是在笑,再仔细听又完全不是,“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谁那儿听来,又或者是从哪儿查到我的名字,但能走到这一步,说明还是有些手段的,对吧?”


空尚且年轻,还没能成长到能跟魔女级别的女人对招的程度。这就好像刚出新手村十来天的勇者已经能自如地处理史莱姆与哥布林,刷得正欢呢突然天降一个八十来级的美杜莎,哪怕是主角命将来要战胜大魔王,此刻也只能颤栗地按下逃跑选项。


他硬着头皮回道:“谢谢您对我们的肯定……”


荧惊恐地盯着常亮的屏幕,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仿佛威尼斯水怪能从那点小小的听孔中钻出来。


“别客气,如果你们说不出我的名字,我可能就会因为太过伤心而挂掉电话了,”丽莎说,“但是多半不行,如果再绕弯子,我的朋友未免太可怜了。”


女孩提心吊胆地问:“丽莎姐姐,您的朋友是?”


“你们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对方并不跟他们打哑谜,“还能是谁,只能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吧。”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在一阵无言中感受到了共通的震撼。诚然事已至此很难不猜到莱艮芬德身上,但恐怕也只有丽莎·敏兹能若无其事地用可怜二字来形容对方了。想起在新闻里曾看过的男人游刃有余地出入着各大重要会议的场所,那气派,跟兄妹俩比起来谁更衬得上可怜这个形容可见一斑。


丽莎觉察到听筒这端没了声音,脑子稍稍转了下就推测到他俩在想什么。 她好心没有点破:“看在他跟你们都是小可怜的份上,我就帮人帮到底吧,一会我把地址发到你们的邮箱里,记得查收。”


“地址是指……”


“当然不是姐姐我这个局外人的地址,而是更重要的地方。我想想,最好是明天去,明天上午十一点之前,你们有很大几率会碰上他,千万不要睡过头了哦?”




去年夏天刚过半的时候,凯亚得了场重感冒,接连许多天昏昏沉沉,四肢乏力。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风热,来得快也去得快,没成想不是,一点儿头疼脑热逐渐加剧成心律不齐,呼吸急促,辗转省内多家医院诊断过,久不见好。


那时他手上刚接了个新活,正在紧张的筹备阶段,一连串下来请了半个月的假,项目迟迟无法启动,上边对他不满,他自己也很不满,跟我讨价还价说想回去。我为了他的病四处奔波,疲惫不堪,他对自己这样不上心又让我感到烦躁,嘴上的话当然好听不起来,多说了他两句。


凯亚难得态度强硬,同我大吵一番,不欢而散,趁我外出期间收拾东西,搬回了他那间小破公寓。


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住在一起又是十几年了,大吵小吵从未断过,刚毕业不久时还闹过场大的,几乎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我深知跟凯亚主要是性格上不合适,不是为了这件事吵,就是为了那件事闹,时间一长,逐渐学会不去计较。


年轻时我尚且充满热情,总想着世上没有说不明白的事,两个人既然打算一辈子在一起,总要学会和解,却每每饱受挫败,困扰良多。


后来我俩一直吵到了三十来岁。三十来岁了,凯亚·亚尔伯里奇求和好的方式还是在被子里用冰冷的脚趾戳我的腰窝子。我去抓那只作恶的脚,他就往我的方向挪一挪,等一会,再挪一挪,手腕贴着我的胳膊。


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那年我夹在而立与不惑的缝隙中忽然开悟了,这事本就怪不得凯亚。高中时我还以为将来会娶个温顺知性的贤妻,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结果娶到的是个喜欢折腾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过跟他散伙,或许就是喜好老跟我抬杠这口,说来说去其实对自己认知不够到位。


我是个平庸的人,有些事还是明白得太晚了。


凯亚搬走后我没有立刻去找他,而是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他就医方面的事。他走得匆忙,连一些重要的证件都没想过要带上,倒是恰好方便了我的安排,他事后多半会气恼不已。凯亚经常批评我老喜欢给别人做主,不尊重他的意见,在一些方面表现得异常独裁,应当改正。


我想也是,但有些事别人不替他做主,他自己根本做不好。


处理好一切后我去了他以前住的公寓。没想到十多年下来他居然没退租,反而将这里买了下来。这么久了,楼道的粉刷墙看起来比多年前更加暗沉,被水泡得起壳,脏得像生了大片大片的皮藓,最严重的楼层还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令人作呕。


我捏着那把备用钥匙,倒腾许久,终于撬开了生了锈的锁孔。环顾四周,他那只皮箱躺在客厅中央,大方地敞着肚皮,露出零星几件衣服,还有几件扔在了沙发上。我慢慢走近,给他折得熨帖了,放回箱子里。


凯亚蜷着腿,睡在他以前的单人床上。看得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是临时之举,床单铺得很潦草。我在他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拖鞋呱哒呱哒发出夸张的聒噪声。很吵,对此我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凯亚能够顺着我的意起床。可他偏不。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清点起柜子里的衣服,时而摆弄阳台上的花,左右开弓,将纱窗拉得像邻居家小孩学不争气的小提琴。


他只装死,装作自己已经睡熟。实际上人绝不可能睡熟到这个程度,他装睡装得比死人还透彻,四肢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浇灌上水泥,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又能如何呢,我终于认输了,又无力戳穿他不够聪明的谎言,轻轻地给他把门关上了,打算下楼抽支烟。


他还是没醒。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可能叫醒装睡的人。我们之间完成了一场不需要言语的争吵。


我出了门,站在他家楼下的走道里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烟腾地升起,熏得我像块陈年的老腊肉,丽莎说从心理学上分析我这是想找死了,还找得畏畏缩缩的,比较窝囊。我说你高估我了,我从不寻死觅活,人的生命很宝贵,必须珍惜。


还记得很多年前他跟我说,这里因为靠近火车轨道,所以房租相对便宜,位置也好,只是三更半夜容易被火车路过的声音吵醒,不过跟性价比比起来,这反而是小事。后来过了几年,火车改道,开了新的路线,不再从城市里经过,附近那段铁路就成了废弃铁路,时间久了长满杂草,时不时还有小孩爬到上边玩开火车的游戏,咕隆咕隆轰轰轰,倒挺应景。


改道后,周遭的环境没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少了火车鸣笛,房租提高了五百块。凯亚同我玩笑,说可见此番改道最多就值五百,不能再多了。我纠正他,我说是值你口袋里的五百块,不是就值五百块。


他叹着气回复我,要是真让我来评断,这条铁路上的鸣笛声可是值五百亿啊。


我掐算好时间,又上了楼,这回门锁比上次好开了些。屋子里跟十几分钟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我心下稍安。凯亚将自己裹在毯子里,看起来像个过分瘦小的小孩。我走过去,发现他睁着剩下的那只眼睛盯着地板,默默出神。


我握住凯亚的手捏了捏,他像条死狗一样任我施为,说,我从没想过会跟你以这种方式结束,总觉得有点新奇。


我说谁要跟你结束了,凯亚,你面对我的时候能不能说点好的。


凯亚不理我,鼻头有点泛红。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其实一直都很嫉妒你,迪卢克,你太聪明了,你的人生中几乎不会犯错……好吧,也是有犯过错误的,不然也不至于跟我在一块。


我抱着他,他也像没骨头似的搂着我的脖子。凯亚很少有这样驯服的时候,而近几个月以来他这样驯服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我自我意识很重地猜想他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这人早年用抬杠折腾我,晚年拿病痛折腾我,他是否也意识到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他磨死。


我轻声说,那你还不快谢谢我,谢谢我在你身上犯过错误。


他的眼泪掉进我的衣领里,滚到心口上,一阵冷一阵热。凯亚窝在我的肩膀上休憩了小会,最终还是妥协了。他恳求道,那就在我生日之后吧,我想要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日,生日之后我会老老实实辞职去看病。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拒绝他了。




丽莎·敏兹给出的地址是一家位于偏郊的疗养院,乘地铁转七号线,转二十三路公交汽车,坐个十站左右,等道路两旁的视野愈发开阔,隐约能望见一座座小山头时就可以下车了。近些年搞城市开发,蒙德的城区线一直在往外拓宽,疗养院十多年前刚建的时候,只有那些开得起小车的家庭能把人往这儿送,后来公交线路开到了这块,那间疗养院的人气才有了旺盛的迹象。


这条公交线本就是郊区线路,中段途径菜市场还有老人坐着去买菜,到了末尾几站车上就只剩下空跟荧两人。那司机很闲,又爱唠嗑,一来二去把附近的发展史唠了个明白,连路边一处高档住宅区何时成了烂尾楼都如数家珍。


兄妹俩笑着附和他,说您这么了解,在线路上跑了挺久吧。对方说可不是,这疗养院还没建的时候我就把这块跑遍了,它刚建那天,我趁着休息上去看了礼花,隆重又漂亮,市里不少名人都到场了,就那个谁,莱艮芬德,他好像还是注资人呢。


此时已经是他们来到蒙德的第四天。公交车到站,下车后还得朝前走一节路。空开着导航摸索方向,荧跟在后边累得直捶腿,说早知道就租个自行车来了,还能当减肥。到了山脚下,一辆三轮敞篷车停在门口。街边坐着个精瘦的汉子,正开着公放刷着短视频,见他们从转角拐出来赶紧招呼生意。他一路骑行,卖力地蹬着踏脚,嘴上念叨着最近生意不好,天冷,山下的人不愿意上来,山上的人不愿意下去。兄妹俩缩着腿坐在车板上,环视四周,树林里悄然埋着一股一股的绿色的浪潮,有风吹过,它们纷纷滚动起来,踩着彼此的肩膀涌上小路,淹没车轮,将山顶与下边的人间隔绝了去。


越是往上,山间的雾气就越重,黏在两人的衣领,眉毛,肌肤上,头发沉得像是浸了层水,贴得人遍体发凉。他们付过钱,在门卫处登记了名字,到前台询问迪卢克·莱艮芬德今天有没有到这里来。


前台坐着的是一位中年的女性,短发,眉目温和。她听见这个名字抬头看了一眼,问他们有没有预约。空眼睛也不多眨,说有,女人便说你们顺着这条主路往左走,过三个院子,再往右,他估计在那块区域休息。


两人左拐右拐,几乎迷了路,到后来根本找不准方向。还是妹妹眼尖,走到一半忽然拉哥哥的袖子。空回头一看,迪卢克·莱艮芬德正坐在左侧的庭院中,沏着茶水。


他好像不怎么习惯做这种事,茶水倒得一杯太多一杯又太少,他看了看,索性都倒了,将壶放在石桌上,壶前摆两只空茶杯。空茶杯正对着兄妹俩进门的方向。


“很高兴你们能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那张脸他们都已经看得面熟了。迪卢克·莱艮芬德抬起头,面色平静,“我看你们在门口绕了几圈了,还以为不是在找我呢。空跟荧是吗?请坐吧,随意点就好,我们不会耽误彼此太多时间。”


荧听了这话顿时有些窘迫,干笑两声。她的哥哥几步走近,开门见山:“很高兴见到您,莱艮芬德先生,没想到最后才同您见上面。”


如果不是将他的资料反复看过,很难想象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迪卢克·莱艮芬德,介于俊俏跟英挺之间的长相,保养得当的体型,不像普通的中年男人前额秃顶,啤酒肚鼓得要撑破了天。他的外形更接近于二三十来岁的青年,左右来看,或许得归功于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


“我的确也感到意外,”他一展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显然我都是最值得调查的对象,可你们却兜兜转转才找上门。实话实说,如果再见不着你们的影子,我或许要质疑琴挑人办事的眼光了。”


女孩帮衬着睁眼说瞎话:“这是我们工作中的一点小习惯,先排除不那么可疑的选项,留到最后的答案才足够有说服力。”


迪卢克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毛:“所以?你们有答案了吗。”


空干脆地回答:“没有。”


荧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下哥哥。迪卢克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


空接着说:“没必要有答案吧,或者说答案并不重要。我们不需要找出谁的内心还在否认亚尔伯里奇的死亡,而是逼迫他们承认他已经死了。您也一样,莱艮芬德先生。”


这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地冒犯人了。迪卢克并不恼,只是笑了笑:“你跟他们都这样说的吗?以劳伦斯那个性格,难道没有直接甩脸色走人?”


哥哥不愧是长期浸淫在嘴上跑火车届的一颗新星,被看穿了动机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地承认道:“总要有人唱黑脸。每个人性格不同,应对的方法就不一样,我认为对您用这种说话方式是最有效的。”


男人点了点头,说不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他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呼出的一点儿气吹得浮在表层的茶叶缓缓荡开。


空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表情的变化中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


他倏然意识到,是的,是眼睛,那双眼睛是符合甚至超出他的年龄阶段的沉寂,老态龙钟,死一般的迟缓与平静,甚至盖过了年轻的脸给人的印象,强行将整个人外貌上的岁数拔高到原位。


“你说得很对。”迪卢克果然没有反驳,停顿片刻,却又话锋一转,“但我不在乎。抱歉,并不是你的方法上出了错,而是我对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死没有丝毫的留恋。关于他的社会性否决投票,我持完全的支持态度。我明白情理上最该怀疑的人就是迪卢克·莱艮芬德,很遗憾,我敢保证问题从来不出在我这里。”


男人起身,将方才使用过的茶叶倒进红木小盘中。荧无措地跟着站起来,任凭对方给他们下逐客令:“好在你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相信两天后我们都能得到彼此想要的结果。”


空的大脑飞快转动着。确实,迪卢克·莱艮芬德是否在前一轮投票中投了反对票已经不再重要,只要他承诺在下一轮会投出通过,问题也算是解决。但是脑子里有根弦隐约叫嚣起不对劲,有一个节点一定被他忽略了。他为什么会声称自己持完全的支持态度?寻常的爱人间会这样直白又绝情地评价自己的伴侣的事吗?更何况还是在两个陌生人面前。而且,丽莎·敏兹曾重点强调过迪卢克·莱艮芬德非常‘可怜’……


“请等一下!”


荧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呼吸急促,声音激动地些许走了调:“我们来之前跟丽莎·敏兹女士通过电话。她告知我们,这所疗养院从多年以前就在迪卢克·莱艮芬德名下,但是早几年您很少、或者说几乎不到这里来,直到去年年底才开始关注这里的运作。”


丽莎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空一惊,转过头看向妹妹。


迪卢克神色未变:“是这样没错。这是合资的项目,我只负责出钱,疗养院如何维持本就与我无关。”


荧不肯罢休:“那为什么今天我们能够在这里碰上您?”


“巧合而已,”男人略显不耐烦地轻声咋舌,随口说道,“近几年我的健康状况不佳,因此公司方面的确做了一些权力上的移交,接下来准备好好调养身体。”


女孩抿起嘴唇,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刚才我在做入院登记的时候,往前翻看到了您的名字,那是用来登记访客的册子,”荧摇头,长呼出一口闷气,“您是来访者,并不是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那么您是来这里探望谁?”


空微微凝神。他进来时负责跟前台沟通,将出入登记的事交给了妹妹,因此不清楚这件事。


迪卢克被识破不高明的谎言,面上并不见尴尬,而是心平气和地看了两人一眼,起身朝庭院的深处走去。兄妹俩默契地跟在后边,一同穿过冗长的走廊。


越是往里走,四周越静,到了后来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别人走动。


这座疗养院内部竟远远复杂于从外部能够推测到的结构,在观察不到的角度中往山体开辟了一条小道,走过小道便来到了山的背面,这里居然绕着一小口泉眼建起一栋湖边别墅。空紧跟在迪卢克·莱艮芬德身后,荧跟在空后边,望向庭中,鼻尖抽动,嗅到风里满是清澈的雨的味道。


莱艮芬德对身后跟着的小尾巴恍若未觉,打开别墅的大门,上了楼,最终在三层的实木门前停下。


女孩手心出了点汗。她从直觉意识到了自己即将撞破一个未曾公开的秘密,不禁伸手去抓哥哥的袖口。哥哥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别那么神经紧绷。


迪卢克敲了敲门,很自然地叫里边的人:“凯亚。”


空与荧飞快地对视一眼,在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滔天的惊骇。


男人不等回应,径直拉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木门内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卧室,约二十多平,床,桌子,书架,一应俱全,床头柜上胡乱摆放着杂志、闹钟、眼药水与鱼肝油,充满生活气息。这间单人病房像是嵌进石榴格里的小玻璃球,屋内与屋外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氛。


有个人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睡得很沉,三人进来时开门关门的动静完全没能惊醒他。用以维持与观测生命体征的精密仪器通过众多的管道连接着身体,而他本人却毫无所觉地沉浸在舒适的睡梦中,连眼角的细纹都那么缓和,呈现出一股错乱且安适的美感。


二人怔忪地站在原地,迪卢克见怪不怪地在兄妹二人身后带上门,走到床边坐下,将对方放在身侧的手握在掌心里,一点一点地搓揉着他的指节:“这是凯亚·亚尔伯里奇。你们应该在资料上见过他的长相,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兄妹俩皆是面色一沉。无法质疑,躺在床上的确实是凯亚·亚尔伯里奇。即便对脸没有印象,那身肤色也不容错认。


荧迟疑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算是吧,”男人打开抽屉,取出指甲钳开始给睡美人剪指甲,喀嚓、喀嚓的,他就着这些干净利落的声音回复道:“正如你看到的,凯亚有呼吸,有心跳,体温和血压正常,只是醒不过来而已。如果你认为这算是活着,那就是吧。”


谁也不曾想到,这场委托的主角还完好无损地躺在这所疗养院最隐蔽的房间里,而唯一知晓这个真相的爱人竟然亲手在推进一个将他的资料彻底删除的投票。投票成功后,这个无法替自己发声,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男人将在人类社会中销声匿迹,他的姓名,经历,人际关系将会被抹去,就好像他从未被母亲孕育过。


等到某一天,凯亚·亚尔伯里奇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他会像个居无定所的鬼魂重返人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社会上一切的联系早在多年前被迪卢克·莱艮芬德发起的投票切断,他将宛如新生的婴孩,干净,空白,再世为人。


要完成这套操作,背后需要动用的人力物力财力何其恐怖,也难怪罗莎莉亚毫不怀疑整件事背后藏着无人能猜测到的秘密。空给妹妹和自己搬来椅子,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了他俩出场的余地:“我有一些问题想弄明白……迪卢克先生,删除自身所有的资料、参加社会性否决投票真的是凯亚·亚尔伯里奇的愿望吗?”


对方去摸床上那人的额头,给他把凌乱的鬓发归到耳后,答非所问:“他是个很幼稚的人,会为了一时的欢愉许下过于沉重的承诺,而且死要面子,不肯反悔。”


他抚摸亚尔伯里奇的手势很温柔,跟他嘴上的坏话真不搭啊。荧抽了抽鼻子,想道。


外面下着雨,将树林打湿得很狼狈。天色却非常亮,仿佛落下来的不是一场怔忪的雨,而是云的尘埃,扑簌簌地抖落了,天上愈发空明。


迪卢克沉默了一小会,仿佛在想从何说起:“半年前,凯亚生了很重的病。我带他到世界各地求医,无论怎么检查都只说是心脏方面出了问题,现代医学无计可施,于是我让他辞去工作,在家中调理身体。然而情况并未有所好转,今年一月的时候,凯亚的情况突然恶化,此后一直住在这家我名下的疗养院中。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多,他的心跳一度停止,虽然救了回来,但那一次缺氧引起的急性损伤影响到了大脑,凯亚睡在了这里,再没有醒来过。”


他叙述的过程中语气毫无起伏,比机器人念课本更加死板。


“本来我已经认命了,他睡着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


“但就在他睡着后不久,我的身体状况没有来由地每日愈下,最终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当然,这并非因为凯亚·亚尔伯里奇,而是我个人体质问题,与他无关。”迪卢克边说着,边将手伸进被褥中试探性地测着凯亚的体温,“他生病期间同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多希望能跟我一起死。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是他求生欲旺盛,轻易地许诺了下来。”


空的神情逐渐转为不可置信:“等等,您的意思是您就快死了?这也太巧了,偏偏发生在亚尔伯里奇先生出事之后?”


迪卢克平静地将床垫的温度调低了些:“我没有必要跟你开这种玩笑。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以我的家产跟地位,不可能单因为爱人出了状况寻死觅活。事情进展到现在我也有积极地进行过治疗,只是最后结果不如人意。”


“我是很想活下去的。毕竟在我死后,谁又会比我更加尽心尽力照顾他?”他的神情像是香槟里的方冰块,近看全是白色雾气,挡住了绵密的、摇晃着上升的气泡,“依照我同他的约定,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应该是取掉他的呼吸罩。”


“但您没有这样做……”女孩皱起眉,忽然反应过来:“所以您一直在利用我们?包括琴·古恩希尔德?”


迪卢克承认得很是坦然:“非要说的话确实如此,我在等琴调查这件事。我死后,凯亚需要托付给旁人,琴是最好的选择,但假设琴没有意愿花时间探明真相,那说明我将凯亚贸然托付过去是错误的决定。而如果她托人调查,我便可以借此通过你们之口传达凯亚的处境,以她的性格必然会接手安排人照顾凯亚,我也会将部分资产转移到她名下作为报酬。”


“所以古恩希尔德女士确实对此心生疑虑,在好友丽莎·敏兹的策划下,她找上了我们,”空面带恍然,“目的不是推动投票的进行,而是让第三方对您进行试探,怪不得最初她的态度含糊可疑。”


“琴吗?”迪卢克转过头,略一沉吟:“你们觉得她态度可疑是正常的,她一向不会说谎。我很抱歉让她为难了,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是因为我要死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爱人的隐私。”


他转过身,久久地凝视着床上的人,不再言语。兄妹俩识趣地退了出去,空很贴心地带关上了门,松了口气,指尖在把手弯口停留一会,还能触摸到少许余温。兄妹俩并肩走在来时的小路上,很快便看到了疗养院外庭的松木,随着一步步接近,四周那股人们聊天的声响逐渐明晰,像是某种分割线。


荧仿佛从这些陌生人的聊天中找回了发声的方法,苦恼地说:“我不明白……你明白了吗,哥哥?这件事里有太多东西我都不明白。”


空安慰她:“没事的,你刚从学校出来或许还不适应。很多事跟卷子上的题不同,不需要有解,搞不明白就搞不明白吧,之后还有更多的事会搞不明白呢。”


女孩点了点头,想起男人抚摸着爱人手背时的面孔。撤去那些浓墨重彩的伪装,他的面容冷硬如绵延的群山,与即将离去的春天融化作一团,逐渐分不清轮廓的界限。


她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遇到的人,慢慢地跟在哥哥身后,并不着急,这段路已经不再需要赶时间了,最后一站的谜底也已经揭晓,看起来路上的风景变得有所不同。雨后清澈的空气在鼻间吐息,芭蕉叶上滚落下挽留不住的水滴,小鸟抖动翅膀,清理羽毛,不知为何,她蓦地没那么在乎结果了。


是啊,反正春天也从不与人道别。




凯亚睡着时才刚刚四十一岁零两个月十五天,巧得很,那天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八个情人节,他实在很会挑日子。医生同我说只要治疗调理得当,适度配合刺激性疗法,还是有很大可能性苏醒还原成正常人的。我问能不能大概估计出多久能醒,他老实摇头,说说不准,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是三十年。


我开玩笑,我说三十年也行吧,就是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七十岁的老头,内心指不定有多崩溃,毕竟那张最臭美的脸已经韶华不再了。


医生听了这话,也笑,说要是我一觉醒来从四十岁的壮年男人变成七十岁的臭老头儿,连养老保险都没交齐,我老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嫌死我。我没说话,只是笑,心想,要是我能瞧见七十岁的凯亚·亚尔伯里奇长什么橘皮皱子脸,那倒是值得期待一下几十年后的事。


我们都很有默契没有提起我的病。


我跟凯亚在一起那么多年,有时会觉得就像做梦一样,还来不及留恋什么,梦就要醒了。后来每每去见躺在床上的凯亚我都会生出些嫉妒:将来有一天凯亚会醒来,那他醒后仍会爱我吗?会一直记得我,会在我的墓碑前说说他睡着时做的梦吗?


我想了很久,始终猜不出来,关于他的一切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只是很久之后我仍旧记得那个夜晚。冬天走到了尽头,没完没了地下着枯萎的雪,到地上就成了一滩绵软的水,落叶归根。


那时凯亚刚动过手术,还在观察期,我守了一晚,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精神疲倦,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在旁边的床上小睡了会,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


江边的灯火一路攀延到大桥上,桥上堵车,许多小小的亮片在昏暗的夜里拼贴成涌动着的潮汐。街上年轻的男女并肩走过,缩着肩牵着手,捂热了羽绒服和棉靴。护士推着小推车经过走廊,丁零当啷的,挨个敲响房门,量体温了量体温了,她喊着,声音健康清亮。


凯亚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愣,药水沙漏般滴滴答答地钻进他的身体里。隔了一会,他忽然转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迪卢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狼狈地支起身来,睡姿不好,一边的胳膊僵得像是泥巴糊的,胃里塞着一团浑浊的气,空荡荡的,舌尖发苦。我用水打湿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对不起,我这阵子过得比较……是什么日子?不是你的生日,也不是什么重大节日,是我俩认识的纪念日吗?”


他沉默片刻,跟我嘻嘻哈哈地说,是情人节啊,迪卢克,我俩一起过了二十多年啦。情人节快乐。


我挂好毛巾,坐到床边,捻开他掉到枕头上的头发。凯亚最近掉发频繁,他对此非常担忧,总觉得自己随时会像棵秃了的树那样把头发掉完,跟我商量着要全部剃光,买顶假发披上,眼不见心不烦。我当时没多想就说好,结果隔天他果真买了顶绿油油的假发,造型相当邪门,我看到就给扔进了垃圾箱里。凯亚或许心里也有数,从没跟我提过买回来却未曾见上过一面的大葱脑袋,此事不了了之。


后来我闲来无事琢磨半天,研究出一层深意:这顶大葱脑袋大概本来就是凯亚买给我看的,因而被我觉察后只字不提,暗指我赚这么多钱连凯亚的病都治不好,连个大葱脑袋都不如。


他真没礼貌,但他说得很对。


那根落发被我扔到床底下。凯亚伸手想揉我的眉心,被我躲开:“好吧,你还有闲心记得情人节,看来我确实没必要太担心你。今年情人节想要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手放下了,转而很用心地玩起我的手指,叨念着:你知道的,我如今最大的愿望是想喝口酒……别着急瞪我,我这不是知道喝不了吗,但是那种低浓度的酒精饮料,或者说,可乐之类的碳酸水,我应该还是能尝一口过过嘴瘾吧?


我不怎么耐烦:“好吧,过几天给你买,忍一忍也要不了你的命。”


凯亚大呼小叫,说迪卢克你怎么这样讲话,让我好难过,我们二十多年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吗?哪怕你象征性地买一瓶放在床头,让我每天睁开眼拜上一拜呢?这样说不准能激起我想要变健康的斗志啊。我不吭声,说不过他,但并不信他扯淡。凯亚见我不吭声,讨好地用脸颊蹭我的掌心。我想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非常执拗。


他盯着我,像一条阴森滑腻的蛇那样攀上我的肩膀,用瘦到没什么肉的脸颊轻轻刮着我的下巴。很乖,很温顺,前所未有的温顺。


凯亚说,你胡子该剃了,迪卢克,你都变得不好看了,而且会扎到我。


我说:“好吧,我现在去给你买。”


我起身,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实际上我并不是屈服于他的磨人之下,只是想出去走一走,静一静。不知何时起我变得不喜欢跟凯亚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跟他在一起我容易变得疲惫,每件事都在失控,我必须不停地说着好吧好吧才能解决勉强一些问题,像只不断妥协着的哈巴狗。


我很讨厌这样。


以往我们会争吵,意味着还在尽可能矫正彼此,努力磨合到一个齿轮上去。自从凯亚生病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温吞到小心翼翼,他谨慎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不能对他说什么重话,两个人像在打太极,你出左拳我出右脚,力求不触碰到彼此的身体。


很多时候,我明确感觉到我跟他的关系逐渐疏远了,但毫无办法。


就像我对待他、对待他的病那样。


途中本来在楼下就能买到碳酸饮料,我故意绕了些远路,想散散心。附近的高中有家小零食店,生意向来不错,此时早已放学门庭才稍稍冷清了些。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老头背心,坐在店内的竹椅上跟着音乐金钩贝尔金钩贝尔地唱,十分自得其乐。


旁边的两个女学生喷笑,说老板你唱错啦,是jingle bells,而且早就过时了,现在不是圣诞节是情人节了!那店主很不好意思,说这是我儿子给我下载在电脑里的,他去上大学前嘱咐我十二月底放这首歌,我又听不懂,一转眼放了两个多月,我不就会唱了么!


我静静听着他们闲聊,拿了一厅可乐,准备付账。老板犹豫地看了我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一句,男人喝可乐可不好啊。他小声劝我。我不愿多做解释,随口说是家里有人想喝,并不是我要喝。


那五十多岁的男子忽然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啊呀,是老婆要喝还是孩子要喝啊,这东西不健康,可不能太惯着啊!


我从没见过这种做生意的,送上门的钱还往外推,心中有些好笑,不免想要多聊两句。


是妻子要喝。我说。


老板闻言眉峰一振,作严厉状,抬出过来人的架子循循教导起我:男人可不能太顺着老婆啊,在家中必须树立起丈夫的威严,再说喝多了可乐也对女性的健康百害无一利。我就是太顺着家里那位,她今年被查出了糖尿病,很多东西都得禁口,受了很多苦。不如这样,回去之后这可乐你们一人喝一半吧!寓意也好,妻子的不健康,丈夫也来分担,是不是这样?人生没什么比命更重要,婚姻没什么比责任更重要,是不是这样?


我说是。


他又说了些振夫纲的老话,絮叨得很。我难得不嫌人啰嗦,听他说了个痛快。临出门前老板挺不好意思地塞给我两盒糖,说,我这人话多,耽误你跟老婆过节了吧,实在不好意思啊,平时总没地儿说,逮着个人就说个没完了,不好意思啊。


我说没事,你说得挺好的,婚姻里最重要的是责任,确实是这样。


外套没有口袋,易拉罐和糖都被我抱在怀里,估计看上去形象得有点傻。人行道上拉满了各式的彩灯,红的绿的,最多的是一种艳俗的粉。许多年轻的男女与我擦肩而过,搂作一团,也有在喷泉旁拍照的,嘴对嘴,比着耶的手势。


我曾经度过了那么多个情人节,直到今天才恍惚间觉得,情人节或许确实是个好节日,可以做很多值得纪念的事,也可以做一些将来会后悔的事。最好的地方在于,我还可以跟喜欢的人度过许许多多个情人节,那些永远崭新的二月一十四日。


这么想着,我又觉得该早点回去,把这个情人节过完。


这段路绕得实在太远了,来时并不如此漫长,回去时好似雪中寻路,怎么也望不到尽头。我抱着他要的碳酸水跑在返回的路上,身体轻松得像要腾空而起,我的心也久违地彷如少年时一般宁静。


远处有烟火,缓缓上升,慢慢上升,最终升到谁都瞧不见的地方去了,比天空还高,比太阳还高,升到遥远的群星当中,成为了亿万光年以外的一颗远航的灯。凯亚坐在船边,用脚掌拨弄起水花,哗啦哗啦的,水从他的脚趾缝中钻过,逗得他哈哈直笑。我升起桅杆,扬帆,越过寒冬,前往彼岸,湖水逐渐漫过船体,淹没乌蓬,朝着那颗灯,我们终将抵达在水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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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世界开始下雪。